2019年,哪首土嗨神曲最洗脑?一、二、三,来一起唱:“森雷地发,窝想呦带雷回噶,在那深夜狗吧,辣管他系金系噶……”
随着陈伟霆与老舅合唱版《野狼Disco》的发行,代替“散装粤语”的纯正粤语又让人们感受到这首歌不一般的“土嗨神力”。Bb机、小皮裙儿、大灯球、郭富城……歌词中反复出现的复古意象,勾起人们对上世纪流行的想象。
这股“土嗨”势力从何而来,体现了怎样的神曲制造机制?它又为何如此上头,让那么多人魔音绕耳到三更?今天的推送中,作者从《野狼Disco》谈起,谈到神曲背后的商业法则,谈到“土嗨”引起大众共鸣的集体心理动因,谈到社会审美的博弈。不接受董宝石的人会问,“土嗨”走红是否意味着大众审美的降低,对于这个问题,你心里的答案是?
《野狼Disco》原唱董宝石
撰文 | 郭佳
1
《野狼Disco》
“土”是“真土”,“真”是“很真”
董宝石,艺名“宝石Gem”,AKA你的老舅,在这个夏末以一首《野狼Disco》通过《中国新说唱第二季》彻底火了。
蹩脚的粤语hook
(hook指音乐中最受欢迎的部分)
,土味直白的歌词,带着东北口音的方言饶舌,董宝石在一众洋气时髦的说唱歌手之中,一开始让人误以为是喊麦主播走错了片场。这样一首“土味”说唱,在社交网络上形成了病毒式传播,除了网友的各种“土味”剪辑,许多一线明星也加入了这场“土嗨”狂欢。在说唱圈摸爬滚打十多年的董宝石,如今成为了“土味”说唱和“蒜味”蒸汽波的代言人
(蒸汽波即Vaporwave,是一种兴起于2010年的音乐流派,它会从80、90年代的音乐中进行采样。在网络语境中,指改编为八九十年代风格的音乐)
。
陈伟霆微博po出的《野狼Disco》自制土味MV。
打开《野狼Disco》的评论页,似乎许多人都经历了与我一样的心理过程:带着嫌弃点开播放键,最后被老舅的“土味”征服。以点评说唱节目走红的原创视频作者“李昂和朋友们”这样评价董宝石:“宝石就是故意跟你玩点土的,你反而觉得很潮。”
说唱有着来自美国底层黑人文化的根基,许多元素难以与本土文化耦合。董宝石抛弃了舶来的homie
(指“哥们儿”,嘻哈音乐中打招呼的方式)
、skr
(说唱音乐中拟声词)
和swag
(
喜爱嘻哈文化的人的常用词,指一种自信有范儿的状态)
,用说唱塑造了“老舅”,一个后工业时代的落寞路人,一个带着典型东北幽默的“怂刚”的普通人,一个很土但是很真实的人。这种真实,比起学习东海岸、致敬西海岸的中文说唱,反而更加呼应了原本嘻哈文化中的“real”。
“真实”,可以说是《野狼Disco》最宝贵的特点,忠于生活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就已经高于了生活。《野狼Disco》走红后,董宝石的个人经历也被挖掘,他曾经从东北说唱先锋“沦落”到做售货员、司机,从把诗人海子写进歌词再到创作“老舅系列”,董宝石是一个经历了生活不易、向理想做出某种让步的音乐人;他塑造的“老舅”是一个从东北到广州都不得志的社会底层,通过蹦迪和“绿棒子”
(指绿瓶身的啤酒)
宣泄悲伤,寻找从前的欢愉时光;而东北,经历了重工业带来的繁荣和衰退,在互联网文化中被贴上“烧烤”“快手主播”的标签。
某种程度上,董宝石、老舅和东北是一体的,曾经的辉煌褪去,他们决定用自嘲消解贬低,用回忆规避萧条,用世俗解构失意,用来源于生活的真挚的“土”走出潮流的“洋”给他们带来的困境。
电影《钢的琴》剧照。《钢的琴》故事背景发生于东北某工业城市,体现了东北工业后期的风貌和普通工人的生活浪漫。
2
制造神曲
市场下沉与流量法则
其实,早在《中国新说唱第二季》播出之前,《野狼Disco》就已经在短视频平台上有了不小的名气,所以董宝石才会以网络投票第一名的身份进入复活赛。以抖音为代表的短视频平台正在改变音乐市场的生态,不止在国内,就连美国公告牌十九周冠军《Old Town Road》的奇迹也有抖音海外版的助力。
短视频平台返输主流市场,已经成为歌曲走红甚至制造明星的典型路径。虽然唱片发行和选秀节目仍然是市场的中坚力量,但是其话语权正在削弱,短视频平台的输送以流量主导,用户更加直接地加入到音乐市场的选择之中,音乐产业链正在经历着一场“自下而上”的变革。从洗脑神曲《学猫叫》《带你去旅行》再到土嗨神曲《野狼Disco》和《沙漠骆驼》,都是通过抖音出圈的方式走上音乐播放平台和社交网络平台,走入综艺节目和电视晚会。在流量主导的时代,谁都难以逃脱流量法则的支配,当越来越多的当红明星选择短视频平台宣发新歌,市场的下沉已经不可阻挡。
“什么鬼魅传说,什么魑魅魍魉妖魔, 只有那鹭鹰在幽幽的高歌……”去年,《沙漠骆驼》是著名的洗脑土嗨神曲。
参透了新的规则,“神曲”走红的过程就变得不再“神奇”,迎合市场、吸引流量的神曲制造法也应运而生。从音乐本身来讲,简单复古的旋律,通俗直白的歌词是“神曲”的必需品,就像音乐制作人李广平在《抵达内心的歌谣》写的:“
(神曲)
音乐的怀旧氛围和歌词的时尚内核包裹、纠缠在一起……效果就是让你一遍听懂、两遍记住!”
李广平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歌曲“不迅速流行才怪啊”;从营销手段来讲,通过KOL的转发和互动,无论是歌曲本身,对于歌曲的模仿和改编,还是伴随着歌曲的手势舞,引爆流量有时候比歌曲本身更重要。在流量的世界里,没有人想花费时间听严肃的道理、探讨人生的哲学,轻松愉悦,是疲惫生活之外的唯一追求。
《抵达内心的歌谣》,李广平 著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9月版
回到《野狼Disco》,在评论者们赋予它“东北文艺复兴”“市井的真挚和粗粝的浪漫”的赞美之词的同时,同样不能忘记其背后的商业法则,以及市场给音乐或者艺术本身可能带来的减损。当然,拥抱市场从来没错,对于创作者们来说,音乐可能是生命,但是它首先是工作和生活。
3
“土嗨神曲”的背后
怀旧机制与情感共鸣
其实“土嗨神曲”,并没有什么明确定义。对“土嗨”使用最频繁的是电音圈,电音迷们用“土嗨”来形容以为DJ是音乐风格的“动次打次”,这些“动次打次”出现在90年代的歌舞厅里,出现在非一线城市的夜店中,出现在写着“流行DJ音乐”的盗版光碟中。在如今的语境之中,“土嗨”更像是一个形容词,“土嗨”想要学习外来的潮流文化,却模仿得粗鄙而不得要领;“土嗨”想要营造发达流行的氛围,却摆脱不了俗气的本土风格;“土嗨”往往将外来的与本土的进行拼接,创作出使已经理解潮流的人发笑的产品。
“神曲”从互联网时代初期就已经存在。互联网的到来使得曾经属于港台明星、摇滚先锋的“精英”流行音乐文化经历一次次下沉,伴随着网络mp3搜索功能的普及,初代神曲《老鼠爱大米》《两只蝴蝶》响遍大街小巷;以《爱情买卖》和《伤不起》为代表的网络歌曲搭乘着网络流行语和手机彩铃业务的快车,风光无两;邀请韩国团队制作的《小苹果》并没有保持“向上”,而是迅速占领大小城市的广场和城乡的KTV。
互联网时代的神曲,曲风无论是柔是刚,情感无论是甜蜜还是悲伤,都摆脱不了“草根”二字。演唱者往往是“草根”的,他们籍籍无名,甚至可能是普通的工人、农民;歌曲的内容是“草根”的,没有人生哲学和严肃道理,来回不过是你情我爱,也难怪被主流音乐界批评低俗,使官方介入整顿;受众更是草根的,神曲是地铁里的手机铃,是广场舞的伴奏,是县城里摩托车外放的背景音。
庞龙《两只蝴蝶》。
在抖音和快手将创造权和选择权再次下沉之后,“土嗨神曲”显示出强大的活力。“土嗨神曲”很“土”,它与“神曲前辈”的“草根”一脉相承;同时“土嗨”是真的“嗨”,这是一个社会娱乐化的全民参与的流量时代,平台上似乎每个人都在庆祝,都在摇摆。
与纠结于痴情爱恋的神曲不同,“土嗨神曲”往往带着所谓的江湖腔调,带着流气的社会感,带着男性化对于成功的想象。暂时抛开女性主义批评的角度,纵观《野狼Disco》、《沙漠骆驼》《我们不一样》等爆红的“土嗨神曲”,它们共同的特点是背后的怀旧机制,从而引起大众多元的情感共鸣。
在《野狼Disco》开头,董宝石一个发音都不对的粤语具有极强的画面感,是小屏幕上播着香港帮派武打片的昏暗的录像厅,是闪烁着劣质灯球和播放着“野狼王的士高”的歌舞厅,是最珍贵随身听和省下饭钱新买的郭富城卡带。九十年代的港台流行文化给当时的很多年轻人打开了一道门,他们看到是五光十色的都市,是纸迷金醉的生活,是多情浪漫的憧憬。然而想象没有成真,贫乏的物质和市井的生活打破幻想,快速更新的社会生态之下,总会有跑得慢、跟不上的人。对现实的失望可能带来对未来的恐惧,所以人们倾向于美化过去,在“进步”话语被祛魅的同时,怀旧成了当代最容易抵达的乌托邦,是最简单的对于压力和外在不利条件的抵抗。
《怀旧的乌托邦》, [英] 齐格蒙特·鲍曼 著,姚伟等 译,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2月版
怀旧不仅是审美的惯性和给予过去的滤镜,它更是一场共情的体验。层出不穷的新事物可能带来认知的脱节,快速的生活节奏可能伴随着孤独,我们希望从过去的“熟悉”之中寻找亲切和安全感。美国学者斯维特兰·博伊姆在《怀旧的未来》中结合斯拉夫文化语境对“怀旧”做了系统的分析,她说:“怀想这一观念本身就具有某种虽然过时却依然令人愉快的东西。”
《我们不一样》唱给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,最终也是在追忆回不去的带着棱角的青春岁月;《沙漠骆驼》的西域风情,可能同样让人想起年少时候对于广阔世界和流浪生活的向往;《野狼Disco》的港风,或许承载着许多人的青春回忆,是上课时的幻想,是逃课去游戏厅的刺激,即使是本应该对“土嗨”毫不感冒的都市女性,在陈伟霆加入之后,也开始了对于“复古港风”的追忆和幻想。
电影《扎职》中的陈伟霆。
从某种程度上讲,“土嗨”的土,是因为真实地呈现了我们的怀旧思绪,旧的相对于现在,本身就是土的;而“土嗨”之所以“嗨”,是因为这种怀旧机制能带来高度的情感共鸣,在社交媒体时代,更是成了一场集体的共情体验,席卷了我们了生活。
4
何为文化
“土嗨”的审美博弈
一个作品或者一种风格,有人喜欢,自然有人难以接受,特别是“土嗨”这样极具争议的表达形式,观点更是两种极端。在一些评论者和媒体对陈宝石给予“通透了生活”“现实主义的艺术家”的同时,不少人质疑 “作者是不是收钱了”,“这就是油腻大叔”。难以接受董宝石的人们或许会问:“土嗨”的走红,是大众的审美水平变低了吗?
其实类似的讨论,在历史上已经有过无数次的追问。当唱片、收音机、电影和电视在西方出现时,许多评论家认为商业和科技削弱了文化,人们应该抵制低劣的大众娱乐,用文学拯救道德;当大陆初识邓丽君时,不少保守者认为流行音乐的“靡靡之音”将毁掉一代人;当民谣、摇滚、说唱纷纷通过选秀节目“出圈”,一些人认为“小众”的审美正在被商业和大众的俗气摧毁。这些批评和担忧的出发点并没有错,文化工业的标准化带来的伪个性,将人卷入消费主义的漩涡,为了迎合商业和更广泛的受众,作品的审美妥协无可避免。“认真写了三个月的作品没人听,随手两小时写的‘老舅’大家都喜欢”,董宝石的成功叙事,并不是个例。
可是,在审美的博弈之间,应该如何划分大众和小众?英国学者雷蒙·威廉斯在《文化与社会》中说:“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大众,只有某些人将另外一些人‘视为’大众而已。”威廉斯对于文化研究和文化批评最大的贡献之一是,他将文化扩展成了生活的同义词。威廉斯是英国二战后出身于工人阶级的第一代学者,社会位置的转变反而让威廉斯更加珍视自己的文化底色。当我们对于“土嗨”嗤之以鼻、对于“神曲”不屑一顾时,从威廉斯的角度出发,我们最应该检视的是自己所处的位置,我们真的有资格去轻视甚至贬低吗?
《文化与社会》,[英] 雷蒙·威廉斯 著,高晓玲 译, 三辉图书 / 商务印书馆 2018年9月版
威廉斯的“生活方式也是文化”的解读来源于他的成长和生活经验:结束工作的工人在小酒馆谈笑,工人的孩子们在街头聚集;那我们对于文化的解读的根基又应该来自哪里?呈现出90年代本土审美混乱的《野狼Disco》,拼接了西域风情的《沙漠骆驼》,对传统文化意象进行最直接挪用的凤凰传奇,这些“土嗨”的审美根基又在哪里?当我们每天经过广场有大妈起舞的时候,当我们每天光顾小卖店在外放神曲的时候,当我们回顾自己少年时期的追星簿或者贴纸集的时候,我们是否真的有权利去否定这些“土嗨”呢?
最后,还是想放上一段被广泛传播的对《野狼Disco》的点评。倒不是因为是想要“安利”老舅,而是这段幽默的描写太具有生活的画面感,仿佛从中能闻到尘土的味道,从中也能参透“土”和“嗨”结合的要义:
“老舅,一位来自祖国寒冷地区的无情虎B,开创东北蒸汽波说唱方式,flow具有浓烈的后现代赛博朋克风格,就像柔顺的雪花啤,他的韵脚总有一句会押中你的笑穴,热爱他的人会骑着二手雅马哈穿梭在各个农贸市场里传播love&peace。”——网易云音乐@徐跋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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