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晚晖照归期》
知乎作者:嘉木
1
当我穿越时空的时候,故事已经接近尾声了。
江时雨和高壹鑫终于从制服到婚纱,人人羡慕。 即使婚纱上满是虱子。
江时雨绝对不知道。 我的上辈子爱过将近30年的男孩,从那场校园暴力到昏迷,一直是她和高壹鑫爱情的垫脚石。
像那个昏迷的少年一样,年轻时遇到他的不是江时雨,而是我。
江时雨没有爱过李期间,同样,我也没有让李期间知道过。
在没有李的世界里,我一个人活到36岁。
我其实没那么想过活。 小李既没睡也没醒。 母亲突然生病去世,压垮了我最后的脊梁骨。
但是,我总是想起,那个阳光般的少年经过我身边时,笑眯眯地对我说:“同学,新的一年,要茁壮成长哦! ”他喊道。 我觉得活着也有一点点意义。
李昏迷的时候,我没有去看望过他,也没有打探过他的消息。 我骗自己说他出国了,做了他喜欢的科研工作,在我不知道的领域里闪闪发光。
但是,从十八岁开始的所有春节,不信鬼神之言的我,都跪在被窝里,一边沐浴着烟雾,一边虔诚地望着高处的雕像,扔出丰厚的香油钱,重重地敲在冰冷的地上久久不能起来。
“我最敬爱的上帝,人总是把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交给你。 请帮帮我……或者帮帮小李。 ”
2
我今年36岁,但我也23岁。
元旦,从眉山为李祈福回来的重感冒,让我从36岁回到了23岁。
这一年,我刚从大学毕业。
大学时的经济状况一直很苍白,每天为了3元钱的肉菜而流口水,所以一辈子都是为了一日三餐而选择了就业。
但是这次,我选择了研究生院。
那十几年,我一直梦想着那个少年,站在黄昏的光晕里,在荣誉榜前歪着头问:“陆晖? 你好像不知道啊! 但这样的名字,很适合荣誉排行榜! ”
为了小李不经意的夸奖,我想弥补自己的遗憾,多读几年书。
李期间……李期间……也昏迷了五年吧。
我揉了揉疼痛的额角,有点茫然。
你为什么要把我送回23岁而不是18岁?
我救不了李期间。 为什么需要再走一次那条孤独的路?
在口袋里抖个不停,我掏出手机看新闻,江时雨的婚纱照炸了一群同学。
“朋友圈里有新鲜婚纱的照片。 婚礼在半个月后。 我们的爱,需要大家的见证! ”
我望着婚纱像上江雨明媚的三月春风一样的脸,还是这么漂亮,这么……无辜!
我的心像海绵一样吸了很多水,又肿又痛。
李期间,江时雨要结婚了……
李期间,我……我能为你做什么?
3
我做家庭教师的女孩,活泼狡猾,我所没有的灵魂渗出全身。
她很像小时候的江时雨!
她开心的时候和不开心的时候,我都想拥抱她。
……我想是为了李抱着他爱到骨子里的江时雨吧!
这一天,女孩做完作业,拿着她爸爸的书胡乱打开,烧了三分钟还没退,就匆匆下了楼梯!
“乖乖,书放回原处……乖乖……”
我看到蝴蝶一样的样子,笑着摇了摇头,想把书放回去,但突然看不到书上的文字。
这本书袭击了我,但我已经没有还手的能力了。
据书记载:
“日语里的‘夏天结束了’,其实和‘今晚月色很美’一样,都有暗示。
有一天河岸的风突然带来了凉爽,表示仰慕的心情不会消失。
没有牵手、没有寄出的信,在青春混乱结束后,关上了门。
就像睡了很长时间的午觉,醒来,准备去洗手间,找了半天也找不到课本和双肩包,模糊地想起了多年前没有准备好,却被推着长大成人的事情。 ”
……
脆弱感向我扑来,我蹲下来抱住自己,豆大的眼泪沿着眼角随意落下。
我爱小李,但是好像已经没有机会了。
黄昏的风卷起白色窗台上的线,啪嗒啪嗒地敲打着玻璃,也敲打着我的心。
4
我有无法自控的强烈想法。 去看小李的期间。
我不安地向老实的父亲提出可否预支半个月的工资。 我感谢这位老师的善意。 他没有问我理由就把信封交给了我。
他倚在办公桌前,长腿的形状似乎无处不在。
他扶着眼镜,无奈地对我笑了。 “小陆,我不是冯。 我叫肖,名字叫晚兆。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叫安安坦率,但我很高兴。 你弥补了她缺失的母爱。 ”
我抓住衣服的下摆,想解释也说不出口,过了很久,只好向肖老师鞠躬,落荒而逃。
我破天荒地在商场里走来走去,买了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,小心翼翼地熨了一下穿在身上。
和很久以前就有过的偶然相遇之前一样,我多次检查了制服是否穿好。
我在李先生家门口转了三圈,终于鼓起勇气敲了他家的大门。
刷了红漆的大门已经斑驳,经过一次次雨水的冲刷,留下了泪痕般的印记。
我在裙子的一角用力擦了擦汗流浃背的手,对着开门的中年妇女展开了我不熟悉的开朗笑容。
“你好,我叫陆晖。 我姓李。 ……嗯……同学,……来看他。 ”
漂亮的庭院里有栀子花的香味,我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有放置的地方。
“小姐不客气了。 我是李家的保姆
,专门伺候小期的饮食起居。你叫我一声王姨就可以了。李爸爸和李妈妈去上班了,我正准备出门买点菜,囡囡你来得刚刚好,你跟小期好好说说话。”我放轻了脚步,缓缓推开李为期的卧室门,站在床前望着床上脆弱得仿佛要随风而逝的人儿。
“你好,李为期,我叫陆晖。”
这是12岁的陆晖,无数次想大大方方站在12岁的李为期面前说的话,却由一朝重回23岁的陆晖,对着18岁已经5年的李为期说出来。
李为期的卧室很大,物理治疗的设备一应俱全,床头最显眼的地方放置着康复医师的名片。
我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,感觉自己像一条缺水的鱼,床上的李为期就是我久旱的甘霖,除了大口呼吸,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。
我观察了一下他的情况,因为害怕触碰到他胃饲的管子,只能将他的被角掖掖好。然后退开半步,挑了最近的器械坐下来。
我托腮盯着他,忽然有点想笑。
“李为期,你现在真的是又丑又黑。”
“李为期,我已经不是陆丑丑了,可我希望自己依然是初识你的陆丑丑。”
5
陆丑丑的生活,我是不愿意刻意回忆的,
幼年的记忆没有快乐,只有父亲酒后的辱骂,母亲无助地掩面痛哭,以及奶奶一家吆五喝六的推波助澜。
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,妈妈再次被酒瓶砸得头破血流,她忽然意识到:忍让只能让愚蠢的人变本加厉。
每日天不黑就忙不迭地锁上卧室的门,听着门外的打砸声,搂紧瑟瑟发抖的我……或许可以捱过眼前的一夜又一夜,却捱不到我成年。
抱着我可以给予她身体的温暖,却无法给予她维系家庭的希望。
她第一次站直身体,直视父亲一家,提出离婚的要求:财产和我,她都要。
父亲踹了妈妈一脚,大喇喇地躺在沙发上,像条毒蛇一样盯着妈妈:“陆丑和钱,你只能选一个!”
看看,这就是我爸,他都不屑于喊我一声“小晖”。
他也并不是想争我的抚养权,我只是他用来牵制我妈的工具罢了。
他们把妈妈捆起来,用皮带抽到她不能动弹,关在二楼不给饭吃。
我趁着父亲喝醉,偷了钥匙放出妈妈。
她身上大片大片凸起的伤痕,像烙在了我心上。
我抱住妈妈,她脸上的泪好像怎么都擦不干:“妈!你不要选我,你没有工作,你选钱选房……”
我故作轻松地笑笑:“妈你不要担心,等我长大了去找你,我养你老……”
妈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,我放走妈妈的事情也暴露了。
父亲的尖头皮鞋一脚一脚地招呼在我身上,我咬咬牙,把自己蜷缩成虾米降低骨头的痛感。
父亲觉得打得不尽兴,拽起我的头发将我踹下楼。
我浑身疼到打颤,眼睛肿到已经睁不开了。“妈妈……已经走远了吧?”这是我最后的意识。
等我再醒来,人已经躺在医院了。
听医院的人说:那天是居委会的人上门,惊动了妇联和派出所,带走了我爸,也将肋骨和腿断掉的我送进医院。
一个月后,我爸舔着一张笑脸来接我出院。
他就是这样一个懦夫,拘留的日子他怕了,他生怕我再次将他送进看守所。
我懒得搭理他,坐在轮椅上开始养伤的生活。
奶奶只有饭点才会骂骂咧咧地出现在我家院子,给我送一口冰凉的饭菜,再摔摔打打地把大门锁上。
我就是这个时候遇到李为期的。
6
那日阳光正好,我刚调整好姿势,将书盖脸上准备浅眠一会儿。
忽然,一个不明物体从隔壁院子“咻~”地飞过来,落在我脚底。
我捡起瞧了瞧,是……是截甘蔗?
接着,墙那头有颗毛茸茸的脑袋拱啊拱,好半天露出一张脸,眨巴眨巴着大眼睛,端详了我好半天,惊呼一声:“哇!活着的木乃伊,也太酷了吧?”
我:“…………”
我承认,我脸上裹着纱布、腿上打着石膏,着实不怎么好看!
但是……但是……你才木乃伊!你以后是大脑袋木乃伊!
我将脸换了个方向,不搭理他!
大眼睛的漂亮小孩仍在嘚吧嘚:“我外婆是上周搬来的,我这几天一直听见这院子有人,但是你家大门上了锁!今天外婆出去了,我才搬了梯子偷偷爬上来!”
“喏,你吃甘蔗啊……可甜了!我妈说嚼甜甜能让人快乐!”
“你叫什么名字啊?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喂吧?”
我咬了一口甘蔗在嘴里,想想我爸的嘴脸,边咀嚼边含糊不清地说:“丑丑!我爸叫我丑丑!”
小男孩也咬了一口甘蔗,歪头思索了一下,笑着说:“虽然丑丑这个小名很可爱,但是我妈妈说过,每个女孩子是最可爱的生物,不能说她们丑。”
“emmmm……我叫你乖乖吧,乖乖长大的那个乖乖……”
“乖乖你好,我叫李为期,我们以后就是好朋友啦!”
不论我搭不搭理李为期,都不影响李为期对我的单向输出。
他扔食物从来不考虑食物们的感受,每次捡起来,我都要努力分辨一下——这坨被摔得面目全非的到底是什么东西!
苹果、橘子、香蕉、甚至……还有一块据他说特意留给我的蛋糕!
那日,李为期刚刚爬上墙头努力扇动着小手,,对我绽放了一个明朗的笑容,奶奶便开了锁走进院子,把饭盒摔在我面前,一下接一下地推着我的脑袋骂我。
那一刻,我觉得太阳刺得我有些眩晕。
我忽然想起四岁那年,懵懵之时懂了羞耻,却被家长扒光了,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我洗澡时的心情。
我将脸埋在饭盒里,偷偷往墙那头瞥了一眼,李为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。
我自暴自弃地靠在轮椅上,心里有些发苦。
眼泪要流出来之时,“啪”“啪”两声,有什么东西又落在地上。
我撕开包裹的纸,是一本小人书,加……一根儿鸡腿。
墙那头的李为期并没有露头,声音有些闷闷的:“我看你……嗯……那个……你肯定没吃饱,鸡腿是我刚买的,还热乎着呢!”
“李为期,你……”
“乖乖,你不要难过,等长大就好啦,等你长成大人……”
“李为期……”我再次尝试着打断他。“其实,你刚包鸡腿的纸,好像是你的暑假作业!”
墙那头顿了一下,紧接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。“啊~~不是吧,啊啊啊啊……还真是!我不跟你玩儿了,呜呜呜……我去补作业了!”
我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。
风也温柔。
我总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,可是啊,无常的世事总会打败人们的自以为是。
一个略阴沉的早晨,李为期隔墙对我喊话,说他要去游乐场。
刚好,我也要去医院拆石膏。
“等我回来。”李为期的声音透着愉悦,“今天过后,我们就可以一起玩儿了。”
我终究没有等到李为期。
我妈回来带走了我,她没要那些钱和房子,她从来都是坚定的选择我。
每个深夜时分,跟我妈挤在一个被窝里,听着我妈均匀的呼吸声,我都像偷吃到巧克力那般满足。
但是,总有那么一丝遗憾挥之不去。
李为期,我有好好长大,你呢?
7
研究生的生活,比我想象的忙很多。
大概是再活一次,我看到身边的人都格外可爱,与别人相处起来也分外和睦。
我整天泡在实验室,像是与世隔绝一般,只是每天晚上,都会给王姨发微信问问李为期的情况。
“我总觉得他有了听识,可是李爸爸李妈妈都说是我的错觉。”王姨的声音里充满欢欣。
等到江时雨和高壹鑫婚礼推迟的消息传进我耳朵里,已经是两周以后的事情了。
据说江时雨的爷爷突然过世,婚礼不得不临时取消。
实验室的高速离心机着火的时候,我正好从图书馆查阅文献回来。
隔壁实验室已经开始冒浓烟,眼看着火势要蔓延到我们实验室,我想想走的时候留在桌子上的数据,顾不得其他,一头扎进实验室。
那些数据,是我每天泡在实验室18个小时,靠着盲人摸象的精神,不断探索反应剂和催化剂的比例,经历一次次失败换来的。没有数据支撑,我的论文就完了。
我从二楼跳到草坪上,抱着失而复得的数据傻乐,导师黑着脸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,责问我数据难道比命还重要?
她的脸,逐渐与18岁那年,我妈在混乱中抱着我哭泣的样子重叠。
“小晖,妈妈只有你,幸亏你没事!”
8
16岁的那年,我升入高中,与江时雨同班,与李为期同级。
李为期不再是小豆丁的模样,但我还是认出了他,毕竟那一头卷卷毛和大眼睛已经刻在了我心里。
但是他不认识我,他大概只记得葡萄架下的木乃伊,亦或者,那段记忆他早已忘却,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。
毕竟他从军训第二天开始,就追着江时雨跑。
军训的第一天,全年级便都认识了江时雨,她跳了一段民族舞,小小的胸脯起伏不定,笑得眉眼弯弯地做自我介绍:“大家好,我叫江时雨,月涌大江流的江,时雨及芒种的时雨,大家也可以叫我丑丑,我的家人都这么称呼我……”
16岁是个美到不可方物的年纪,女孩子的身段像小竹子一样,一节一节拔高,身体也一寸一寸绽放,她们有眼神追逐的人,有分享不完的小秘密。
而这一切都不属于我。
我妈所在的纺织厂效益不好,苦苦支撑了三年还是改制了,下岗之后,她在街边摆起地摊卖女装,我白天要抓紧时间写作业,晚上才能分担我妈的辛苦。
虽然住在逼仄的房间里,夏天蚊虫叮咬,冬天打不着炉子,但是最重要的人就在身边,心安即是归路。
直到有一天,江时雨撞到我满头大汗地揽客。
她睁大圆圆的眼睛,白皙的小手捂住嘴惊呼:“陆晖?你怎么在这种地方?做这种事情?”
美好单纯的江时雨不懂生活的疾苦,她像晋惠帝问百姓一般:“何不食肉糜?”
我拉着江时雨躲避疾驰而过的三轮,提醒她早点回家,这块地方治安不好,一辆接一辆送货的三轮激起的脏水,会弄脏她崭新的小白鞋。
江时雨红着眼眶挽着我:“小晖,这是我们的秘密,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在这儿卖衣服。”
起初,她确实没有告诉任何人,甚至每天给我买早饭,送我头花等小饰品。
她偷偷送来的善意,让我感激不尽。
直到高壹鑫注意到我。
即便我每天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,大部分时间都跟物理题作斗争,但是每天早上拉开抽屉,都会有几封粉红色的情书。
倒让我想起小时候奶奶淬了毒的话语:“跟你那个下贱妈一样,一看就是狐狸精。”
高壹鑫的情书,就是在江时雨给我送早饭时掉出来的。
江时雨的眼睛瞬间蓄满了泪水:“陆晖,你怎么跟我抢人……”
我伸手却没拉住她,我想说我都不认识高壹鑫。
我卖衣服的事情逐渐在同学们中间传开,我没有搭理,这又不是丢人的事情。
可我没想到:有些小孩子的恶,是与生俱来的。
到后来,传言逐渐演变成我在红灯区接客,再后来变成了我妈跟我伺候同一个男人。
我的书上被画上各种各样难听的话,饭盒里也有每天不重样的虫子。
不再有男生给我送情书,高壹鑫甚至轻浮地问我多少钱一晚。
新年的前一天,全校大停电,同学们欢呼着收拾东西回家,江时雨和一众女生把我堵在厕所,押着我的胳膊不让我动弹。
黑暗中,我看不见她的神情,她长长的指甲掐着我的肉,毒蛇般吐着冰冷的信子:“陆晖,被万人唾弃的感觉怎么样?”
我奋力挣开那些女生的手,狠狠地甩了江时雨一个巴掌,她的头歪成一个不自然的弧度。“江时雨,你骂我可以,但你侮辱我妈,我见你一次打一次。”
江时雨气急了,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,其他女生看情形不对,一窝蜂拥上来对我拳打脚踢。我也不甘示弱,一手护住脑袋,一手撕扯她们的头发。
“老师来了!”厕所门外有人大喊,施暴的女同学闻声作鸟兽散,江时雨临走不忘踢我一脚。
我小心地动动身体,感受了一下疼痛程度,还好,不太严重,回家能瞒得过去。
有个人跑进来扶起我,虽然看不见他的脸,但是听得到他声音里的关切:“同学,你没事吧?”
是……李为期?
我没有搭话,他扶着我往外走。“刚打你的人你认出来没?唉,都怪停电,你肯定看不清他们的脸,他们为什么打你?唉,校园暴力哪有原因,不过是看你好欺负罢了!下次你也打回来。”
黑暗中,我感受到他扶着我的力度,以及身体的温度,不禁笑出声,这家伙,怎么跟小时候一样,话这么密。
出了厕所,因停电而雀跃的学生冲散了李为期和我,他在嘈杂中冲我喊:“同学,新年快乐,要开心,要茁壮成长啊!”
我站在黑暗里,看着少年向光亮处跑去,将灯光撞成一片星海,落在我心里。
9
我跟我的导师,终究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冲突。
我一度把她当做自己最尊敬的人,她对我也是严厉又宽容,可是,这是在没有利益冲突的基础上成立的。
我做出来的实验结果,在整个研究硅油的领域里,从来没有成功过。
我没日没夜将论文完成,满心欢喜将它捧在导师面前。
“我希望你把这个实验结果删掉,将公式也修改了,这个结果老师要用。”她扶了扶眼镜,眼睛里闪烁着商人的精明。“我想你应该明白,如果没有我,你的论文是发表不了的。”
我忽然明白:我和她之间的温情,全是我的错觉。虽然我的人生曾走过不短35年,但是,我收获的善意太少,所以,导师给我的一点点温暖,我便无限放大,疯狂汲取。
我没有选择,但是,我无法忽视内心的不适感。
因为相信这个人就如同相信我自己,所以才会被从悬崖推下。
好比当年的江时雨。
我放空自己,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,有车经过我身边停下,车内的人摇下车窗,礼貌地向我问好。
是肖先生。
我犹豫了片刻,拉开车门坐上去,肖晚兆……怎么也不算陌生人吧?
肖晚兆对我笑了笑,修长的手搭在方向盘上,思索片刻,重新发动车。
说起来好笑,他不问我,我也忘了告诉他我去哪儿。
肖晚兆一路把车开到江边,示意我下车,从后座拿出来一条毯子,不等我拒绝赶紧为我披上。
“江边风大,陆小姐不要客气,我们也算是朋友,陆小姐心情不好,我陪你走走。”
他将眼镜摘下拿在手里,理了理被大风吹乱的头发,澎湃的江风勾勒出白衬衣下好看的身形。
李为期的好看是少年人的意气,肖先生的好看是成年人的内敛,好多次对话我都发现,他在我面前,刻意掩了眼神里的冰锋,礼貌又温暖。
他见我没什么倾诉的欲望,主动与我说起他创业的艰辛:“你生活的环境单纯,能困扰你的,无非就是学术界的那点事儿,等你摸爬滚打到我这个年纪,对人性有了更深刻的认识,或者说到了我这个高度,就可以虚伪地说感激他们给自己上过沉痛的一课。”
“所以,不要把快乐和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,你首先是你自己,然后才是其他社会角色。”
我认同地点点头,想说声谢谢,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,他握了握我的手,看我一脸惊讶,他笑得有些羞赧:“是我唐突了,小晖你好像有些冷,我们回去吧。”
这么一来,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。
我决定回去看看我妈。
肖晚兆一路将我送回家,临下车时,他从后备箱拿出两箱茶叶,不由分说地塞给我:“给阿姨的,拿点不值钱的见面礼开开路,改天登门蹭饭可不要嫌弃!”
路灯的暖光打在他身上,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柔软了几分:“小晖,多来看看安安,安安很想你,我也……”
话说到这个份儿上,我要是再不明白什么意思,我就白活了两辈子,我动动嘴唇,不知道该说什么,犹豫半天,转身就跑。
身后传来一声轻笑。
我气喘吁吁地跑上楼,我妈莫名其妙地看着我:“小晖,被狗撵了?”
我平复了一下心跳,小心翼翼地拥著她,仿佛留住了我的全世界。“妈你不要动,让我抱一会儿!”
我重生最大的意义,就是救了我妈,上辈子,她积劳成疾,在我23岁这一年的年末离我而去。
这一次,我醒来的第一件事,就是带她体检,切除病灶。
如今,她身体健康,在我的鼓励下,还拥有了一个爱她的丈夫。
我进门之前,他俩正翻着相册追忆我小时候。
我妈拉我坐下,抽出一张照片,那是我的毕业照,所有人都在狂欢,只有我,落寞地有些格格不入。
我妈抚摸着照片,心疼地喃喃自语:“小晖,从那天开始,你就不会笑了,你有那么多不开心,妈妈却帮不了你。”
我怎么会开心呢?我喜欢的少年,他在高考结束的那一天,倒在了我面前。
10
厕所那件事,不过是个小插曲罢了,我并没有因此跟李为期成为好朋友。
但是,从那天起,我每天下课都要靠在窗前,等着李为期打闹经过。
不论刮风下雨,都站在李为期上学的必经之路,假装与他不经意地擦身而过。
我最爱广播体操的转体动作,因为一转身就可以光明正大看到他。
我偷偷努力,看着光荣榜上自己的名字一点点地靠近他,直到与他不分前后,紧紧依靠。
我假装专心地寻找光荣榜上自己的名字,脚步一点点往他身边挪。
高壹鑫不屑的声音传来:“陆晖有什么了不起,除了学习好,一无是处。”
江时雨在旁边咯咯地笑:“哎呀,陆晖是我的朋友,你怎么能这么说她。”
李为期搡了高壹鑫一把:“收一收你的酸葡萄心理,虽然我不认识她,但是她越来越好的成绩必然离不开强大的自制力,光是这一点,就已经超越了所有人。”
我苦笑,是啊,你都不认识我。
我哪有什么自制力,光是听到你的名字,就让我方寸大乱。
我算什么?这场闹剧的路人甲?但是我却沉浸在戏中无法自拔。
我将自己埋到题海中,直到黑色六月的到来。
高考最后一天结束,所有人都卸下身上的担子,用狂欢宣泄情绪。
我被人群簇拥着,远远地跟在李为期身后,听到他兴奋地喊:“今天要先溜冰,然后去上网,谁都不能缺席!大家都珍惜机会啊,我明天开始要奔赴我的妹子,可没时间再陪你们了!”
我放缓了脚步,看他离我越来越远,也罢,从来都没有得到过,也无所谓失去。
夜晚,我坐在摊位上清点衣服,江时雨急匆匆地跑来,神情有些慌乱,却又理直气壮。
她将红色的防晒衣扔给我:“陆晖,我知道从前是我对不起你,我跟你道歉,我今天要去溜冰,你的衣服比较方便。”
我看看自己身上褪色的牛仔裤和T恤,再看看她那件精致的牛仔连衣裙,觉得莫名其妙,甩开她继续招呼客人。
她如此执拗,拽着我的胳膊不放,大有“你不跟我换你就休想做生意”的架势。
这种神经病,不满足她的要求怕是跟我来真的。
江时雨换上我的衣服,招呼也没打一声就跑了,我有些不知所以然,但热闹的生意让我来不及细想。
很快,我就明白了。
十分钟后,一群扮相清奇的混混将我团团围住,一看我的脸,知道找错人了,狠狠地踹了我一脚,骂骂咧咧地离去。
“妈的,江时雨那个臭娘们,打了我妹子就想跑,今晚不找到她,咱们就不休息。”
我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来,心里一咯噔。
江时雨说,她要去溜冰……李为期还在溜冰场!
我心乱如麻,将衣服胡乱一折,塞进麻袋里,朝着最大的溜冰场跑去。
我跑得肺都快炸了,内心却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叫嚣:快点……再快点!
我想好了,我要在溜冰场截住他,牵起他与他远离纷乱,我要战胜自己的怯懦,即便是他喜欢了江时雨,即便是自卑让我们就此错过,我也要告诉他:我才是与他比邻而居的丑丑。
李为期,请你,请你一定要给我这个机会。
可是……我为什么?为什么不能再快一点呢?
我看到江时雨穿着我的衣服,抱着头缩在溜冰场的一角。
我看到李为期奋不顾身地向着江时雨的背影跑去。
我看到有人抄起一根钢管向李为期砸去。
我的心揪成一团,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,声音因为用力而变得嘶哑。“阿期,小心!”
太迟了!
一切都太迟了!
钢管落在李为期的脑袋上,他缓缓转过身,蜿蜒的鲜血顺着苍白的脸庞流下,眼里折射出琉璃般纯净的色彩,唇角染上一丝笑意,然后……轰然倒地。
高壹鑫抱着劫后余生的江时雨安慰。
我泪流满面,心口疼到直不起身,跪坐在李为期身边,拉住他越来越凉的手。
救护车将李为期拉走了,我一脚高一脚低地顺着救护车离去的方向往前走。
我妈披头散发,形容仓皇,她跑丢了一只鞋,冲过来抱住我,我再也不用维持自己的冷静,瘫坐在地上,抱着我妈嚎啕大哭。
从那天开始,江时雨如愿以偿地跟高壹鑫在一起了,只有我的少年,仿佛被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中,没有人再想起。
这么多年,我一直很想问问她:你去看过李为期么?那个一睡不醒,堕入黑暗的李为期。
11
我以为肖晚兆说的蹭饭,不过是成年人的客套话,没想到,他还真拖家带口的来了。
周末站在家门口,丰沛的烟火气差点迷了我的双眼,若不是看见继父抱着安安在客厅看童话书,我都以为自己进错了家门。
肖晚兆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,我怔愣着看他接过我手里的东西,然后给我换了鞋,在安安的笑声里牵着我往卫生间走:“快洗手,洗完手吃饭,不要拘谨。”
我哦了一声,直到哗哗地流水声提醒我:我为什么要拘谨?如果我没记错,这是我家!
饭桌上,我妈捧着安安的小脸,安安一声声的“姥姥”,把她迷得找不着北;继父状似扒拉了二十分钟米饭,但是碗里的米饭丝毫不见少,他一会儿瞅瞅我,一会儿瞅瞅肖晚兆,黝黑的脑袋埋在饭碗里嗤嗤地笑。
我再也无法忍受这诡异的气氛,吃完饭推着肖晚兆出了门。
我蒙头在前面冲,肖晚兆气定神闲地跟在后面,不知道走了多久,我脑袋里聚成一团的雾气逐渐散去。
我回身看向肖晚兆,他就那样,不远不近地站在我身后,路灯在他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晕,温暖又遥不可及。
他两步跨在我面前:“小晖,你看,现在我们都身处黑暗,没什么不同,”
我不再看他,望向远处青山连绵的黑影,像缠绵依靠的恋人:“肖先生,你从前问我,我什么称呼安安为乖乖,我现在告诉你。”
“我幼年时期所有的快乐,都来自一个明亮如太阳般的少年,他没有把我的不幸当做嘲笑我的把柄,没有因为我的故作冷漠而放弃我,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我,想用自己的光芒照亮我的暗淡。”
“后来他生死不明,我也丢了三魂七魄。我日日后悔,因为自己的怯懦而错过,人生那么多阴差阳错,还不是源于自己的一念之差。”
“我一直想问问他,18岁那个夏天,离开我的时候,是不是对我说了声对不起。我一直叫安安为乖乖,是他对我的称呼,我希望有一天,也能这么称呼一声他。”
肖晚兆伸手想拂去我脸上的泪水,我侧脸避开,他不顾我的挣扎,不由分说地抱住我:“小晖,往前走,那一时的温暖,已经让你的快乐出走半生,如果这就是一丝温情让你付出的代价,那我宁愿所有人都对你冷漠。”
“小晖,去看看他,跟过去告个别,我在前方等你。”
12
我再一次叩响李为期家的大门。
开门的是李为期的妈妈,第一眼看见她,我忽然明白“岁月从不败美人”的含义。
小女孩的娇嗔与成熟女人的韵味在她身上矛盾却又和谐地并存着,她拉着我的手,直奔李为期的卧室。
她俯身摸摸李为期的头,脸上的笑容满得要溢出来,神态自然得好像下一秒李为期就能睁开眼睛回应她:“小期,午睡好么?你的同学来看你了,喏,就是几年前在游乐场拉着你的手不放的小姑娘。”
我大窘,膝跳反应式地差点要蹦起来,她又使了力气将我摁回去。
李妈妈离开后,轻松的氛围急转直下,原本要对李为期说的话,也忘得一干二净。
李妈妈却又去而复返,手里拿着一个半旧不新的本子。“这是小期的日记本,我第一眼看到你,就知道你是他日记里的那个女孩子。”
她摸摸我的脸,严肃地做出最重要的承诺:“小期会醒的,一定会,他舍不得你。”
我摩挲着日记本的封面,龟裂的皮面依稀透出原本的绿色,边角已经开始发白,却依然平整。
我的内心天人交战,犹豫了良久,终于鼓起勇气翻开第一页。
扉页微微泛黄,右下角工工整整地写着:“如若此生不见,我愿你平安喜乐。——写于16岁生日。”
我笑出了声:“喂,你的字比小时候好看多了。”
“2010年6月18日:我今天认识了一个超酷的小伙伴,跟迪迦一样酷,她浑身裹着纱布,我说什么她都只是嗯,她自己摇着轮椅转圈上坡,她怎么这么厉害。”
“2010年6月23日:她说她叫丑丑,可是我想叫她乖乖,她像家里的小猫咪,一个人蜷缩在葡萄架下看书唱歌,安静又可爱。”
“2010年7月13日:我听到老奶奶骂乖乖丧门星,我问妈妈,丧门星是什么,妈妈说不是什么好话,但是骂这句话的那个人更可恶。我说妈妈,我以后可以经常带乖乖回家吃饭吗?她那么瘦,肯定要多吃好的。妈妈说当然可以,住在家里也无所谓,就当给她拐个儿媳妇。”
“2010年8月27日: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乖乖了,我问外婆认不认识乖乖,外婆没回答,只说那是个可怜的孩子。我有点不高兴,乖乖知道了,肯定也不高兴,她那么好,才不需要别人同情她。”
远处的青山遮住地平线上最后一丝阳光,留下漫天的橘和透着微光的星。
楼下便利店传来沙哑中透着绝望的歌声:“我们半推半就的人生,怎么过啊……”
我任由颊边的泪珠滴落在日记本上,肆意而散漫,我没有继续看下去,跪坐在李为期的床边,脸埋进胳膊里跟他聊天。
“你知道么,李为期?我三十岁那年,走过加拿大的街道,红色枫叶用尽生命释放,绚烂又壮烈。那一刻,我忽然想起了你,我满心后悔,为什么会在最好的年纪错过了你?这世界上,曾有什么样苍白的理由,让我错过了所有的青春和你!”
“我曾经那么确定,我可以通过努力,得到所有我想要的,除了你。原来,你也曾那样努力伸手想要触碰过我。”
“导师有一个课题,可以出国学习交流,李为期,你期待的陆晖,应该是快乐自信的,我想按照你期望的方式,做一回自己。”
“李为期,后面的日记,我不会再看了,我等着你站在我面前,念给我听的那一天。”
床上的人依然了无生气,我贴近他,在他微凉的脸庞落下一吻。
日记本的第一页,我加了一行字:“山水有相逢,晚晖照归期。”
“李为期,期待与你再见。”
13
国外的第三年,我将同一天重复了一千多天。
我有一种错觉:从飞机降落在这一片陌生的土地开始,我的时间,突然开始静止。
吃饭,购物,上学三点一线,每天的例行视频里,母亲总是抱怨继父,为什么要支持我远走异国,如今倒好,好好的女儿,像只云宠物,只能养在手机里。
我有些无奈:“妈妈,你每天骂一遍叔叔,同样的话骂了三年,我叔叔还笑呵呵地接着,我现在只后悔为什么没早点出国,让你们畅享二人世界。”
临挂电话前,我支开妈妈,说出了我盘旋在嘴边已久的话:“叔叔……哦……那个……爸爸,谢谢您,让我仿佛看见二十多岁时谈恋爱被人宠上天的妈妈,也谢谢您,让我过上从小憧憬的生活。”
继父想要说点什么,却又不善言辞。我微笑着挂了电话,抱着手机,睡了三十多年最踏实的一觉。
同课题组的Jerry倚仗着一张中西通吃的脸恃美行凶,撩起小姑娘肆意妄为。
第三次邀请我野营无果,忽闪着人畜无害的大眼睛,双手一摊:“Bella,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。”
我一巴掌推开他凑近的脸:“反正不会是一只老鼠。”
他不解,我撇嘴,中国小孩的童年你怎么会懂。
组里聚餐,Jerry陪我去市里采购,说实话,我对国外生活,始终没有融入感,这样一个高产值高GDP的国家,为什么不能好好发展一下外卖行业。
Jerry边开车,边喋喋不休:“Bella,我们大家一致认为,你之所以对你们中国念念不忘,是因为你心里有个Chinese boy。”
我愣了一瞬,笑出了声:“对啊对啊,Chinese boy,Sunshine boy。”
我在大家的欢闹声中,接到了肖晚兆的电话,他跟我聊国内的天气,国内的新闻,以及我父母的生活。
临挂电话时,他停顿了几十秒,语气忽然轻快起来:“小晖,你的导师,今年只准备收一名弟子,名叫李为期。”
“从你决定出国那一刻,我就知道,我被你放逐了,但是,你该回国了。”
我的心里有炸雷响起,震碎我的五脏六腑。
我以最快的速度交接工作,像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,到处乱撞,直到上了飞机,拿起水杯的手还在微微颤抖。
陆晖,你到底在慌什么?不是从决定出国的那一刻,就下决心要以全新的姿态出现在李为期面前么?
你不是痛定思痛,不要再做那个卑微怯懦的陆晖么?
原来,所有的心理建设都是没用的,所有的事情只要跟李为期沾上关系,我依然是18岁时慌不择路的陆晖哪怕只是一个名字。
江城的天气,依然跟记忆里一样多变。
来不及细细感受熟悉的晚风,微潮的空气,倾盆大雨泼头而下。
我缩在公交站牌下,拉扯着不断被打湿的衣服,今天穿的灰色风衣,跟这遮天蔽地的雨幕真相称。
一把黑色的雨伞举过我头顶,脚底硕大的行李箱限制了我的转身,我没有回头:“谢谢这位朋友,公交车马上就来了,不必麻烦了。”
身后的人没有出声,雨伞也没有移开,我只好一点点转身,给身后善意的陌生人说声谢谢。
那张熟悉的脸就这样撞进我心上,他站在灰茫茫的天地中,为我撑出一片安然之地,点点灯光洒在他身上,他盯着我的眼睛,一字一顿地对我说。
“你好,陆晖,我是李为期,好久不见。”
与这人间最为相称的,与风月无关,与眼前这个少年,息息相关。
我愿永远称他为少年。
14
我坐在沙发上,看着李妈妈钻在柜子里翻腾。
一个小时过去了,我的脑子依然像一团浆糊。
怎么就遇见李为期了呢?怎么就云里雾里跟他回家了呢?
我偷偷掐了一把自己,咝……太疼了,不像做梦,该不会是梦中梦吧?
李为期没骨头似的摊成大字:“妈,你到底在找什么?您老再不说话,我就把小乖带走了哈,她把自己手背都掐红了。”
“来啦来啦,小晖等急了吧?都怪阿期,没有提前告诉我今天会带你回家,害得我一点准备都没有。”
李妈妈将一堆首饰盒嘀里哐啷地堆在茶几上,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,挤开李为期坐在我身边。
“阿期,去给妈妈倒杯水,妈妈渴了,再顺便把妈卧室的披肩拿来。”
李为期瞬间绷紧清瘦的身体,双手不自在地握紧,眼里染上几分窘迫:“妈,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么?”
李妈妈一巴掌拍在李为期背上:“快去,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。”
直到李为期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,李妈妈的手搭上了我的手背,温暖又坚定。
“小晖,这些都是阿姨送给你的,有的是上次见过你之后,碰见觉得适合你的就买了下来,有的是阿期奶奶送给我的,我再转送给你。”
“别说你不收,这些迟早都是你的。”
“从阿期醒来到现在,他一直努力学习努力复健,三年修满学分提前毕业,就是为了追上你的步伐,他不想让我告诉你复健的辛苦,我也不会说,该由他承受的痛苦,阿姨舍不得让你分担。”
“他也没想好该怎样告诉你,他的复健到现在也没有结束,他走路时可能会突然摔倒,吃饭时可能会突然摔碗,这样一个残缺的他,在你面前难免会自惭形秽。”
我刚欲搭话,余光看见李为期肩上搭着两条披肩,手里端着两杯水站在楼梯口,眼神一刻都没有离开我,微绷的下颌骨透露着他的紧张。
我冲他笑了笑,做出“小心烫”的口型,他的肩膀瞬间垮下,整个人都松弛下来。
“阿姨,阿期他怎么会是残缺的呢?他从来没有因为病痛变得阴郁,也没有因为命运的捉弄怨天由人,他只是……还没有做好面对这个世界的准备。”
“我会站在他身边,陪他一起爱这个并不可爱的世界。”
下过雨后的夜晚,高远的深蓝色天幕上镶嵌着几颗星星,潮湿的空气中氤氲着愉快的气息。
李为期垂手走在我身边,手臂偶尔不经意地擦过我的胳膊,热量透过身体传入我的心里。
我想问问他:身体好么,复健辛苦么,学业顺利么,需不需要……我陪着你……
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开口。
身边的李为期突然轻笑出声:“小乖,没有你的每一天,我都不开心,复健很辛苦,记忆力也不好,英语单词记不住。”
“小乖,还好你回来了。”
“小乖,我的意思是,你是我的救世主。”
15
李为期有一百个理由偷懒不去复健,也有一万个理由拉我去上自习。
我这个研三的老阿姨,着实没有必要去图书馆耗时间,但是每次李为期蹲下身子,可怜巴巴地望着我,勾住我的小拇指晃啊晃的时候,我便下意识的妥协了。
这招对我屡试不爽。
不论是阳光喜人的早晨,还是阴雨绵绵的午后,我那身着白色T恤的少年,总是专注地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,我不忍心苛责他,他只是,不想在每个我与导师讨论实验的时刻瞬间沉默。
一日,我抱着《乌合之众》读的津津有味,感叹勒庞思想的超前,手边突然多了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“山水有相逢,你好,陆晖。”
我眼眶有些热:“晚晖照归期,好久不见,李为期。”
身边的人半天没有了动静,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,良久,他拉住我的手,在我耳畔轻声说:“你不像任何人。”
你不像任何人,因为我爱你。
我让李为期去楼底晒晒太阳,我先去帮他挑几本实用的工具书。
等我下楼时,就看见江时雨站在李为期对面,一副“百感交集未语泪先流”的动人模样。
江时雨略显憔悴的脸上带着些许泪痕,略垂着头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:“李为期,你醒了都这么久了,怎么不告诉我。要不是……要不是偶遇同学,我根本不知情。”
她看了看李为期没有半分表情的脸,顿了一下,修长的手指捂住巴掌大的脸,眼泪顺着指缝流出:“阿期,高壹鑫他出轨了,不止一个……他说他只是馋我的身子,现在腻了。阿期,我只有你了。”话音未落,便向李为期靠过去。
李为期依然没有说话,却一个转身,跳上了花坛的石沿,居高临下地望着江时雨。
他这个举动,把江时雨整愣住了,把我气乐了。
平时做复健的时候各种撒娇,这儿疼那儿酸地哼哼,非要亲亲抱抱才能动,怎么,这会儿不装了?
李为期将江时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中,平静地听不出情绪:“姓江的,我李为期一直以来是什么心思你不清楚?”
“高一开学,你说你叫丑丑,我问你是不是在桂花胡同住过,你没否认,还说当时见过我。”
“就因为那一句见过我,我每天给你送早餐,风雨无阻接送你上下学,人前你懂事可爱,但是你无意间流露出来的骄纵和恶毒让我心生疑窦。”
“我让外婆多方打听,高考前才知道,当年的孩子不是你,而是陆晖,你又骗我你跟小乖是好朋友,高考完那日大家溜冰场见。”
“那日,你穿着陆晖的衣服,被一群瘪三围在中间,我以为有危险的是陆晖,疯狂地往人群中间挤,结果……算了,不提也罢……如今,我不埋怨上苍让我受的那些苦,我只后悔自己识人不清,让小乖等我这么多年。”
李为期绕着花坛石沿走了半圈,从上面跳下来,摸了摸我的脸,没再多看江时雨一眼。
“姓江的,我对你好的那几年,是你从陆晖手上偷来的,请你滚远,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。”
我反手抱住李为期,将头埋在他的胸前,听着他的心跳声。
“李为期,过去的十年,我曾爱上自己想象中的你,那样的你已经足够让我心动了,没想到,你比想象中更好。”
28岁。
身边的同学纷纷结婚,每次看到泣不成声的新郎,李为期都嗤之以鼻,然后戳戳我:“小乖,我可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,绝不可能哭成这样,丢人。”
直到……我跟他结婚时,他哭得词不达意,语不成调,擤了三次鼻涕才完整地说完誓词。
我想嘲笑一下他,话到嘴边却问他头会不会痛。
他红着眼睛,从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塞进我手里。
我展开一看,也红了眼睛:是半张模拟试卷,上面写着我的名字。
那是高考前一天,所有同学撕书庆祝时,我扯了一张卷子,象征性地参与了一下,本该归于垃圾桶的废纸,却被他珍藏好多年。
真好,我与我的少年相识于夏日炎炎,以后会有无数个岁岁年年,必不辜负这一生好时光。
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,不代表本站立场,若侵犯到您的权益,可联系多特删除。(联系邮箱:[email protected])
近期热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