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1章 救谁((二更)选择救师兄,还是)
天空灰暗。
苏苏走出魔域, 六界快要和她记忆里重合,魔气四处弥散,灵气越来越稀薄。
到底还是走到这一步了。
抽去澹台烬的邪骨, 延缓了这一切的发生, 但是只要魔域内的九转玄回阵开启,世间灵气就会转化成魔气。
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朝她走来。
看清他的轮廓, 苏苏意外道:“扶崖?”
月扶崖背着剑, 轻声喊:“师姐。”
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苏苏疑惑道, 因为幻颜珠的缘故, 她难免怀疑眼睛看到的一切是否真实。
月扶崖抿了抿唇:“你入魔域之后,我一直在这里等你。”
昔日死板严肃的小师弟, 今日像是换了个人, 苏苏说不清这种情绪是高兴还是难过。
“扶崖,你怎么了?”
“那日众仙去魔域讨伐旱魃, 恰逢魔神出世,我听见你唤那个逍遥宗弟子澹台烬, 可他不是叫沧九F吗?”
苏苏沉默片刻:“他曾经……叫做澹台烬。”
月扶崖执拗的眼睛看着她,似乎想要露出一个微笑, 可是对他来说有点儿艰难:“师姐,我能最后问你一遍,那个问题吗?”
苏苏看出他的认真,点点头。
“五百年前,你可有去过人间,在弱水冰棺里救过一个男孩?”
苏苏惊讶地看着他。
“我问过师姐很多次这个问题,你次次说没有, 今日我再问,师姐依旧是那个答案吗?”
一个猜测在心中成形, 苏苏看着眼前气质英武的少年,她很难把他和五百年前救过的男孩小山联系起来。
可是有这段记忆的,只有她和小山。
“你是小山?”
月扶崖眼睛里突然带上零星笑意,低声道:“原来你还记得我。”
他以为,那样孱弱不起眼的孩子,已经被她遗忘,可苏苏还记得他的名字。
“月扶崖,字楚山。”他看向苏苏,隔了整整五百年,有些话终于在今日说出口。“我曾为夷月族少主,生来有疾,母亲怕我夭折,把我封印在弱水冰棺之中。”
“后来机缘巧合,冰棺被妖魔夺走,你救下我。那对夫妇是个好人,可是死于流寇之手。”月扶崖顿了顿,说,“对不起,你送我的灵鸟,我没保护好它。”
苏苏摇头:“不是这样的,我当初给你灵鸟,是希望它陪着你。”
那么懂事的男孩,别太过孤单。
月扶崖说:“它陪了我很久。”
那年下着大雪,他四处飘零,打听苏苏的下落,可是没有人告诉他。
景和三年,连她心心念念要阻止的那个帝王都没了消息,消失在人间。
因为被灵药养大的特殊体质,月扶崖机缘巧合拜入一个年长的散仙门下学艺。
后来他的身子撑不住,散仙把他封印,让他养魂。再醒来时,散仙的修为已经到了瓶颈,再不能突破,于是把他托付给了好友衢玄子。
对比起许多人,他是幸运的,可他最想要的幸运,并没有发生在他身上。
他想见到当年那个背他下山的少女。
可惜当他不再问时,她已经出现在他的身边。
月扶崖提起这件事,苏苏浅浅微笑着。
年少时无法启齿的心事,在此刻酸涩到了极点。月扶崖明白,她如此淡然地看待那段过往,曾经的自己在她眼中,只是个不知事的孩子。
“师姐,我现在才认出你,会晚吗?”
苏苏也不明白,以前像个修炼小工具人般的师弟,语气怎么会变得这样软和。
如果不是确定他就是月扶崖,苏苏都要怀疑他是幻颜珠变出来的妖魔。
“当然不会。”苏苏说,“我也才认出你。”
月扶崖低声道:“那我以后好好保护师姐。”
他努力修行,就是为了有一天站在她身边时,不再是被她保护的那个角色。
“月扶崖!”空中御剑落下一个狼狈的橙衣少女。“总算让我找到你了,你竟然敢耍本小姐!”
苏苏一看,竟然是岑觅璇。
月扶崖面不改色,道:“是你自己要跟着我,我已经说过了,我不喜欢你跟着我。”
“谁想跟着你了!”岑觅璇脸涨得通红,看一眼苏苏,鞭子指着苏苏道,“你就喜欢她跟着你是不是!”
月扶崖手指一颤:“你别乱说,再对师姐不敬,我就对你不客气了!”
苏苏也没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。
她偏头一笑:“扶崖师弟,岑师姐,你们好好聊,我还有点事。”
“师姐!”
“扶崖,你身上有传音符吗?我有重要的事给爹说。”
月扶崖也明白当前的时间不适合说儿女情长,他把传音符给苏苏,苏苏到一旁给衢玄子说魔域中的事情。
岑觅璇嘲笑道:“还看什么看,很明显你师姐不想理你。”
扶崖脸色沉了下来:“你若不回赤霄宗,便另寻去处吧,先前的事情我道歉,总之你别再跟着我了。”
说罢,他不再看岑觅璇难看的脸色,跟上苏苏。
*
衢玄子听完苏苏的话,道:“三日后,所有渡劫期大能潜入魔域,毁去九转玄回阵。”
他做这个决定,苏苏并不意外。
这些去魔域的人,都是各宗门的掌门和长老,每个人早已做好必死的准备。
对于衢玄子他们来说,仙界未来的希望是小辈们,只要小辈们还活着,总有一日三界会重新昌盛。
“苏苏,”衢玄子说,“爹对不起你。”
别人家的孩子在羽翼中躲藏着,等着仙界重新兴起那一日,苏苏一直在与他们一起战斗。
只因她是世间最后一个神的血脉。
苏苏道:“爹,别这样说。”
她也一度因为这条路太难走而痛苦退却,可是到了现在,放眼看去满目疮痍的人间,守护他们,何尝不是她的初心。
“师兄有一日能回来吗?”苏苏问。
过了许久,苏苏听见衢玄子说:“他会回来的。”
公冶寂无也一直都是衡阳宗未来的希望啊。
苏苏沉默着,是啊,走错路的人终究可以回头。
除了……澹台烬。
天下皆恨他,连逍遥宗都不再接纳他相信他。
他哪里还有回头路可走?
*
苏苏在魔域见公冶寂无时,留下了两样东西,除了给公冶寂无自保的淬火针,还有追踪蝶的花粉。
其实公冶寂无一出魔域她便知道了,当时为了拿扳指,她没办法去找公冶寂无,但现在可以。
和月扶崖找到公冶寂无的时候,在人间一处山坡。
公冶寂无身边还有一个将死的少年。
两人同样狼狈,身上布满了除妖师留下的伤口。
月扶崖看见公冶寂无的模样,也忍不住脸色一变:“师兄!”
他查看以后,神情凝重说:“师姐,师兄灵台被封,还少了一魂一魄。”
人有三魂六魄,任何魂魄都不能少,正如只留下一魂一魄的翩然,最后变成了一只普通没有灵智的狐狸。
公冶寂无现在的情况很糟糕。
苏苏蹲下,视线落在了另一个少年身上。
他穿着灰布麻衣,人间快冬天了,他的皮肤被冻得青紫。
眼睛处流下两行血泪,他蜷缩着身体,身处黑暗,无知无觉。
一个普通的凡人,也少了一魂一魄。
顿了顿,她手指点在少年额上,一幕幕景象出现。半神的能力,可以探知过去发生的事情,她看见幼小的孩子在村里被欺辱,说他长了一双不祥的眼睛,看见谁,谁便会走厄运。
后来村子干旱,青黄不接,他采了草药拿出来卖,偷偷接济整个村子的人。
闭塞的村子却把他当作一切不祥的来源,认为他和那些妖魔是一伙儿的,请了捉妖师带走他,剜去他的眼睛。
他和公冶寂无逃出囚车,被捉妖师用了卑劣的法器摄去一魂一魄。苏苏看着这张与曾经的澹台烬三分相似的脸,收回手指。
“师姐,魂魄离体是大事,师兄灵台被封,再不救人就来不及了!”月扶崖说。
灵台被封等同凡人,凡人的魂魄不能离体太久,天亮之前,若她找不回他们的魂魄,他们便没了生机。
苏苏的手拂过公冶寂无,莹莹白光在她指尖亮起。
苏苏说:“寻不到师兄的散魂。”
纵然是半神,可不知飘零到何方的魂魄,无法立刻找回来。
“那怎么办?”月扶崖沉声道,“去找师尊,来得及吗?”
苏苏摇头。
想起什么,她拿出怀里绿色的珠子,这是聚生珠。
叶储风曾用这个珠子,养好了小狐狸的一魂一魄,让她再次得以睁开眼睛。
那么她是不是也可以用聚生珠,召回他们缺失的魂魄?
可是天快亮了,聚生珠一次只能召集一个人没有消散的魂魄,另一个人或许来不及。
灰衣少年便是在这时候动了动手指。
他看不见,却敏锐地转过脸,朝着苏苏的方向。
或许觉察到来人可以救他,他瘦削的脸颊上流露出茫然之色,吃力地拉住了苏苏的衣摆。
凡人的血染红了她白色的衣角。
她蹲下来,摸了摸他脏污的发。
许是这片刻温柔,让他觉得安心,他脸上露出孩子般的依赖之色。
缺失魂魄的人,心性会如孩童。
他明明很痛苦,却忍耐住,没有做出疼痛的姿态,紧紧拉住苏苏的衣角,嘴角带着满足。
一个疲惫孤单的灵魂,纵然在生命消散之际,有人予以他温柔,他就觉得知足。
聚魂珠在苏苏手中散发着绿色光芒。
月扶崖看见珠子,他是个聪明人,立刻明白了师姐有办法救人,却没办法同时救下两个人,她必须做一个决定。
选择救师兄,还是这个看上去可怜凄惨的少年。
第122章 往生花(夕雾,你看,永生花也开了)
“师姐, 必须做一个决定。”月扶崖说,“若师姐不忍心,便让我来做决定。”
无需月扶崖说什么, 苏苏知道他会选公冶寂无。
衡阳宗师兄弟情谊深重, 公冶寂无对月扶崖有教导之恩,人都会偏袒和自己有情谊的人。
“不必, 我知道该怎么选。”苏苏低声说。
做选择的人势必要背负罪恶感, 相比月扶崖, 她更适合做这个决定。
衣衫破烂的少年紧紧拽着她的衣角, 她凝视少年一秒,说:“抱歉。”
她把他的手从自己裙摆上拿开, 少年的手冰凉, 人间这样的恶劣的气候下,他的手生着冻疮, 有些地方因为常年采药而皲裂。
少年看不见,却能感受到。
他隐约明白这个给予他温柔的人并不会救他, 他缩回手,后退了一步, 蜷缩在山坡的角落。
少年背靠着的树枯萎了,零星几片落叶散在他身侧。
冬日的夜晚没有月亮,月扶崖有仙体,依旧能看得真切。
师姐做出选择以后,再也没有回头看少年,她扶起公冶寂无,把聚生珠放进他的手心。
绿色的光芒像微不起眼的生机, 涌入公冶寂无的身体。
另一端的少年,犹如他背后那颗枯死的树, 生命力一点点儿流逝。
公冶寂无现在的躯体等同凡人,苏苏布置了一个为凡人招魂的阵法。阵法一成,聚生珠光芒大盛,苏苏睫毛颤了颤,有片刻,她想回头看角落里另一个少年。
他安安静静待在一隅,如果不是粗重的呼吸声,很难注意到还有这样一个人。
月扶崖一直关注这公冶寂无的情况,说道:“师兄的魂魄快要修复好了。”
可是天也快亮了。
公冶寂无的魂魄归位,另一个少年的魂魄注定来不及凝聚,将会彻底消散。
凡人没了魂魄,只会走向死亡。
魔域中,玄衣魔君同样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幕。
休门和惊门的魔气呼啸,尽数涌入他的身体,澹台烬的视线从公冶寂无身上落到苏苏身上。
她恢复了自己的装束,月白的衣裙,裙边盛放着浅樱色的花朵。他从来不曾说过,他喜欢看她穿白色。
这是最适合她的颜色。
不管过去多少年,他始终记得那年太阳才升起的树林,浅浅的碎金洒满她的裙角,她抱着双臂,孤零零又冷傲地走在他的前面。
相隔短短几步路,他凝望着她。
过了许多年,澹台烬才明白,那一刻即是永久。
离得再近,终究迈不过相隔的距离。
苏苏眉间神印隐约,第一缕天光到来之前,公冶寂无的魂魄归位。
月扶崖连忙过去查看:“师兄,你醒醒。”
公冶寂无到处是伤口,足以看出这段时间他流落到人间过得并不好。
“师姐,你要去哪里?”
苏苏走向山坡另一端的少年,回头道:“扶崖,你照看师兄,我有些事情要做。”
少年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回来,有些无措。
苏苏握住他的手,他却并没有反抗。
“走吧。”苏苏轻声道,“带你去看往生花。”
神行千里,下一瞬,他们到了一个峭壁之上。
少年听见“往生花”后,整个人变得十分乖巧。
苏苏带他坐在峭壁最顶端,下面是呼哧凌厉的风,他们周身萦绕着白色雾气,雾气中,一朵红色的花将要盛放。
这是传说中的“往生花”,生在悬崖最顶端,一生只有短短几个时辰,清晨绽放,太阳彻底出来的时候枯萎。
它向阳而生,向阳而死,仿佛在迎接黎明。
少年等不了那么久。
苏苏划伤自己的手指靠近他唇边,血液涌入他唇齿间。
少年混沌的思维清明起来。
天光那一刻,他失去的一魂一魄已经消散了,聚生珠来不及救他,但是加上半神的血,可以让他最后留在人间片刻。
他露出期待的神情,声音喑哑道:“往生花就在我旁边吗?”
苏苏说:“嗯。”
她浅浅笑着,握住他的手,引他去触碰那朵神奇的花。
“我小时候,村里来了个算卦道士,人人都找他算命,那一日我也去了。我没什么能给他的,可他毫不在意。”少年喘了口气,不好意思地说,“我央求他为我算了卦,说我这辈子命不太好,若想被人接纳,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,需亲眼见到往生花开花。”
“可是往生花是传说中的东西,生在悬崖峭壁上,好几次我采药都试着爬上去,有一次爬到了悬崖顶,可是那里并没有往生花。”
苏苏轻声说:“我知道。”她都从他的记忆中看见了。
少年苦笑道:“世界上竟然真有往生花这样的东西,可惜,我看不见了。”
他的眼睛被除妖师剜去,无法看见往生花开花。
“不,你可以看见。”
苏苏的视线从往生花上移开,落在旁边另一朵花儿上。
那是永生花。
往生、永生。
往生是求一个来生,来村里的道士看出了少年命途坎坷,注定早夭,于是告诉他需看到往生花开。
道士心中不忍,婉转地告诉少年,他此生注定孤苦,唯有期盼来生。
往生花开不过须臾,而它身边的永生花却可以长久留存。
往生和永生,花开并蒂,却完全不同的命运。
她曾在黑暗中向澹台烬哀求能让她重见光明的永生花,可是永生花最后用在了叶冰裳身上。
到死的那一日,她都没能看人间最后一眼。
怀里的少年和她多么像。
她仿佛看见了过去的自己,苏苏知道,少年的容貌和他出现在公冶寂无身边,一定不是巧合。
她应当救了师兄后果断扔下他,不再回头。
可她做不到,她并非怜悯同情他,她清楚地知道,她在救过去的自己。
叶夕雾朝她伸出了手,纵然是阴谋,她也会把自己的手交出去。
当年无人救她,今日她救过去的自己。
苏苏手指结印,凌空采下那株永生花,苏苏金色的心头血滴在永生花上。
闭合的永生花猛然绽放。
重羽大惊,忍不住出声:“苏苏,你在做什么?”
它不明白,这个素昧蒙面的人,怎会让苏苏舍弃神血为他复明?苏苏已是半神,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,这个道理她理当懂,少年的死就如那颗枯树死亡,自然伦常。
可是她成全少年临死前的心愿,竟用神血帮助少年融合永生花。
永生花没入少年的身体,苏苏低咳一声,却微笑起来,她笑容明丽,推推身边的少年,说:“你看,往生花开了。”
夕雾,你看,永生花也开了。
再也不会留你在黑暗和绝望里死去。
身边的少年睁开眼睛。
他眼角的血线依旧在,失去的眼睛却重新长出来。
那是一双十分漂亮的眼,瞳孔中间带着一圈浅浅的金色。少年循着苏苏的视线看过去,清晨的天光下,红色的往生花果然开放。
“是啊,真漂亮。”他弯唇,微笑起来。
魔域禁地,冷冷注视着这一幕的澹台烬闭了闭眼。
这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苏苏,当知晓她害怕黑暗,他就知道纵然她能看破一切,有一件事她依旧会去做。
澹台烬当年没有救叶夕雾,她想救过去的自己。
她回了家,叶夕雾的哀痛却困在了五百年前,每个人一辈子都有一件势必要完成的事,对于苏苏来说,不外如是。
画面里,少年嘴角的笑容变得诡异起来,他舔舔唇:“谢谢神女成全在下,神女的血可真美味。”
重羽心道要遭:“苏苏!咱们快走。”
“来不及了哦。”少年笑道,失去属于神的心头血,这片刻可不够苏苏恢复。
远在魔域的澹台烬淡声命令道:“诛!”
少年一掌击向苏苏,心头血是苏苏力量的来源,他得了苏苏的力量,用她的力量强行取出她身上的聚生珠。
重羽道:“这不可能!”
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窃取别人的力量为己所用!
碧绿的珠子到手,少年抱拳道:“儆ご笕耍惊灭大人,在下完成使命,她就交予你们处置了。”
空中出现两个人影,儆ひ皇蘸焐。天地间的空气都灼热起来。
“苏苏,起来啊,咱们快走!”
苏苏勉力站起来,握住重羽,却发现自己无法再使用重羽琴。
儆ばΦ溃骸氨鹫踉了,魔君布局这么久,岂容你再逃脱。”
儆ず芷婀郑黎苏苏已是半神之体,自己都不是她的对手,她却竟然会为一串珠玉化作的人献出心头血。
他们没有打败她,她却输给了她自己。
苏苏注意到她的话,抬眸问:“魔君,是澹台烬布的局?”
惊灭道:“自然!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苏苏笑了笑,笑容冰冷。
他竟用她过去的隐痛和伤口设局,诱她进去。也只有他,才能这般清楚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。
灰衣少年走到儆ど肀摺
“聚生珠到手了。”儆ぱ劾锢淅骺聪蛩账眨“那么,你也该去死了。”
重羽化作一把剑:“苏苏快上来。”
苏苏知道失去神血的自己比以往都虚弱,她也不恋战,打算先离开。
儆ぱ诖叫Φ溃骸暗降谆故前肷瘢不是真正的上古神。”
她手中红伞飞出,直直朝着苏苏而去。
“惊灭,再看好戏,回去有你好看的。”
惊灭纵身,加入战局。
苏苏对付一个儆ひ丫吃力,惊灭一来她更加力不从心。
她知道今日必须得离开,否则后果不堪设想,失去的神血可以养回来,但仙魔大战即将开始,她不能身陷此处。
正当苏苏准备破釜沉舟,不论如何也要离开的时候,天空中魔气翻滚,紫雷轰鸣,隐隐可见饕餮的形态。
一支玄色箭矢破空朝着苏苏而来。
彼时苏苏正被儆ず途灭困住,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,那只箭矢越来越近,直到穿过她的心脏。
――整个六界,能在千里之外使用屠神弩的只有一个人。
她如一只折翼的蝶,从空中跌落下去。
苏苏视线里最后的场景,地面上的灰衣少年抬头冷冷望着她。
灰衣少年所到之处的所有景象,澹台烬也能看见。
所以那支箭矢能准确地穿心而过,疼得她战栗。
是她错了,明明早就该明白的道理,她为什么认为一个堕落的魔还会有感情。
要带他离开的魔域的自己是有多傻。
至今还悄悄计划着、想办法在仙魔大战之前把他带走的自己,又有多悲哀?
重羽说神爱众生,不,神注定不该爱魔。
因为兜兜转转数百年,那个魔心里,排在她们前面的,永远是别的东西。
叶夕雾是这样,她亦然。
第123章 六界为敌(也是一生一世)
乌云翻滚, 在地面上注视着一切的灰衣少年十分冷漠。
他眼睛下血痕干涸,一双重新生出来的眼睛逐渐黯淡。
永生花是苏苏用半神之血催化出来的,如今她心脏被屠神箭矢穿透, 神力不再,少年的眼睛也会慢慢失去光明。
娰婴见苏苏从空中坠落, 眸中一厉, 指甲变长,想毁了苏苏的肉体。
灰衣少年突然说:“不行哦。”
他俯身抱起地上的苏苏, 对娰婴道:“我们还需要她。”
娰婴声音冷厉:“你想放了她。”
灰衣少年笑起来。
他本就是珠串幻化, 无需一双视物的肉眼, 精准看着娰婴, 说道:“娰婴,作为上古旱魃, 你该知道。世间有灵脉, 也有魔脉,神魔大战以后, 魔脉被上古神尽数摧毁,灵脉却遍布天下, 这才导致仙门长盛不衰,妖魔们却修炼艰难, 苟且生存。”
“九转玄回阵把天地灵气转化为魔气, 开启同悲道,可同悲道吸收够了魔气, 玄回阵自然消逝。我们需要一条魔脉。”
娰婴收回指甲, 意味不明地看灰衣少年一眼。
“魔脉的生成需要时间。”
需要山河变迁,妖魔们的诚心供奉,才能生出魔脉。
世间灵脉的生成, 不也是凡人对仙神的供奉和诚心吗?
灰衣少年说:“不,你错了,不用时间。”
娰婴看向苏苏:“你是说……魔君要用她作引,化出一条魔脉?”
灰衣少年但笑不语。
这个办法可行,每一个神的陨落都对世间有馈赠,正如灭魂珠泪的来历。
可是黎苏苏的神躯要化作魔脉,需要把她身上每一寸骨血抽干,这个过程极其残忍痛苦。
魔君会这样做吗?
娰婴知道,澹台烬曾在鬼哭河中寻找黎苏苏五百多年,他会亲自封印黎苏苏在深不见底的地底,让她永世不得超生吗?
被当作魔脉,比魂飞魄散还可怕。
一个修正道的人,此生无知无觉,供养世间妖魔。
灰衣少年说完以后,不再看他们,径自抱着苏苏回魔域。
娰婴感知到什么,目光在苏苏身上转了一圈,笑道:“好。”
她和惊灭跟上少年。
走入禁地那一刻,灰衣少年低声说:“魔君,我们回来了。”
禁地结界无声打开,少年抱着苏苏走了进去。
娰婴一眼就看见了生门里盘坐的澹台烬。
澹台烬周身魔气可怖,短短数日,竟然已经到了另一个境界。
娰婴惊骇地发现,他愈发像上古那个人。
并非长相,而是给人的感觉。
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上古魔神已经死去万年,娰婴甚至会以为魔神已经复生。
澹台烬与那人仿佛彻底相融。
不,还差一点儿。
澹台烬手上结印,斩天剑从他身体中穿过。
惊灭忍不住道:“魔君!”
然而斩天剑并没有伤到澹台烬,反而斩碎了他身体中一团白色的光。
澹台烬睁眼,眸中没有丝毫感情,只有冰冷的野心和无尽的贪婪。他额间魔神印森冷,眼角眉梢弥散着浓烈的魔气。
斩天剑旁,躺着一个玉盒,此刻,一根金色情丝从他身体里抽出,安安静静落在玉盒中。
澹台烬垂眸看着那根情丝,笑了笑,他终是选择了彻底成为魔。
魔神没有情丝。
他要成为那个人,只有摒弃曾经作为凡人的一切,抽出自己的情丝,以九转玄回阵为骨,回到他生来该有的道。
五百年前叶夕雾给他的神髓被他舍弃,叶夕雾让他生出的情丝被亲手他斩断,连叶夕雾这个人给他的感觉,也注定被他永远忘却。
她的音容笑貌不再带给他任何触动,心中的缱绻也散得一干二净。
澹台烬站起来,生门之后,洗髓印落入他的掌心。
娰婴震撼不已地看着这一幕。
斩天剑和屠神弩翁鸣,与洗髓印交相呼应,洗髓印上的饕餮化作实型,匍匐在澹台烬脚下。
三件魔器同时认主。
魔域上空紫色雷电交织,魔域外万魔一一俯首。
娰婴和惊灭沉默着拜下去。
灰衣少年把苏苏放在澹台烬面前,自己化作珠串,飞上澹台烬的手心。
澹台烬收起珠串,冷冷低眸看着生门高台上躺着的少女。
他声线淡漠:“如今四枚珠子都齐了,只待开启同悲道。”
澹台烬看着苏苏的时间实在太久,久到惊灭都忍不住悄悄抬头。
玄衣魔君看了好一会儿,突然伸出手,轻轻把苏苏的头发撩至耳后,娰婴低声道:“魔君……”
她怕澹台烬再对黎苏苏生出恻隐之心。
可澹台烬的眸中哪里还有对黎苏苏的感情,只剩下空寂的荒芜,他像在审视一件趁手的法器。
娰婴心里有几分紧张。她生怕澹台烬发现黎苏苏身上的不对劲,一旦魔君发现了,会不会就此放过黎苏苏?
旱魃曾是所有僵尸始祖,她创造过“生命”,自然对生命的感知比一切东西都要敏锐。
她不动声色地在苏苏腹部一扫而过,保持了沉默。
只要她不说,澹台烬就永远不会知道,也不会耽误魔君的大业。
澹台烬收回手,神情始终很平静。
他抬起手,打开九转玄回阵的死门,“死门”带着深不见底的黑暗,看不见尽头。
罡风阵阵,似乎要把人撕裂。
澹台烬抱起高台上的少女。
本以为做这件事的时候,心里会痛,可是失去情丝,哪里还能感觉到痛。
五百年前,他爱上她不自知,只有六枚销魂钉见证了这一切。
如今魔神之体大成,她在他心上留下的钉子一并消散。
澹台烬掌心魔气毫不犹豫推她入玄回阵的“死门”。
苏苏颈间的重羽箜篌化作一把冰蓝色的琴,它忍不住道:“求求你,别把苏苏当作魔脉。”
被当作魔脉,是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场。
澹台烬不语,眼见苏苏越来越靠近“死门”,重羽喊道:“她喜欢你,她曾经整日整夜地找你,她从北之巅,找到昭和城,为了带你回仙门,洗清你所有污名,她悄悄做了很多努力。”
重羽从苏苏乾坤袋里翻找出一颗珠子。
“你看!”
是仙门的留影珠,都是苏苏走过的地方。
澹台烬红色魔瞳看着那枚珠子。留影珠中,无数凡人的脸庞出现,每个人诉说着见到“澹台烬杀人”时的场面。
他们的说辞却鲜少吻合,珠子里的景象许多,凡人们的脸一张张略过。
澹台烬从珠子中看见,那少女是如何走过许多地方记录下这些,准备将来在仙门面前,为他找一条生路。
他神色冷漠,重羽不知道他有没有动容,焦急道:“重羽没有骗你,甚至苏苏离开的魔域的时候,依旧在想带你离开。她生来灵胎,修炼无情道却至今没有成神,你知道为什么吗!”
神女的外在最是冷漠,一如澹台烬幼时在梦魇中看见的琉璃象。
可神女心中温柔,她对一个人动心,也是一生一世啊。
苏苏的灵魂被灼烧撕裂,她是凤凰族最后的血脉,至今无法真正成神,因为她也记得和你的那一世。
澹台烬的手顿住。
重羽带着哭腔说:“重羽求求你,放过苏苏。”你曾经那么喜欢她,别把对她的爱忘了,让她万劫不复。
它是世间唯一有神智的神器,千万年只认一个主人。
曾经才入世的时候,鲁莽得让苏苏受伤,可是这么多日日夜夜,它渐渐明白了它该怎样好好守护她。
重羽都学会了要对她好,你为什么遗忘了呢?
澹台烬看着空中的苏苏。
她墨发长到腰身,眉间半枚昙花黯淡,护体法衣觉察到危险,裙边慢慢变成金色。
“说完了吗?”澹台烬冷冷地问,他一手握住重羽琴,另一只手猛然将苏苏推入死门。
少女落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。
重羽化作一柄滚烫的利剑,挣脱澹台烬的手,毅然追着苏苏落入死门里。
澹台烬掌心被它灼烧得通红,他收回手,面无表情看着自己手掌,掌心顷刻间完好如初。
娰婴说:“可惜了,这琴竟然是有神智的神器,竟然和黎苏苏一同葬在了死门。”
玄衣魔君薄唇冷冷吐字:“九转,封!”
九转玄回阵疯狂运转,数十道黑色魔印全部打入死门之中。
他亲自将她封印在死门里,从此以后,她将在死门里永不见天日,直到身躯化作魔脉。
澹台烬拂袖,再没有看死门一眼,走出禁地。
他看向空中:“他们来了。”
*
娰婴跟着走出来,不知何时,血鸦消失不见,守卫魔域的魔将领们统统失去了消息。
对于从上古存活至今的妖魔来说,这个场面和万年前别无二致。
娰婴皱眉:“魔君,他们来了,可是九转玄回阵吸收的灵气还不够,即便投入四枚珠子,也不够开启同悲道。”
她最了解这些仙与神。
在魔神面前,他们纵然弱小,可是悍不畏死,上古魔神便是死在了他瞧不起的众神手中。
若他们全部豁出命去毁九转玄回阵,同悲道需要的魔气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够。
黎苏苏被带走,让仙界的人提前攻入魔界。
澹台烬弯唇:“对我们来说,他们来得恰是时候。”
娰婴惊讶道:“是魔君故意放他们进来的?”怪不得,许多魔将的实力并不弱,不会轻易让仙门的人长驱直入才对。
澹台烬没有否认,凭空打向空中。
空中波纹一闪,渐渐出现许多身影,为首的是衢玄子,他的身后,许多白须白发的长老们,个个神情凝重地看着他们。
隐藏起来的强大妖魔,全部悄无声息出现在澹台烬身边。
澹台烬眸光落在衢玄子身后,另一群人身上。
他们穿着青白衣衫,腰间纹了鱼纹。
比起其他仙界大能,他们大多是年轻稚嫩的面孔。
澹台烬一一扫过去,有曾经教他温习经书的师兄,帮他洒扫的师兄,也有为他做新衣裳的师姐。
他们曾教他为人处世,君子仁义。
逍遥宗最是爱好和平,如今个个背上剑,红着眼眶看着他,恨不得杀他而后快。
澹台烬一早就知道,杀了兆悠仙君那一刻开始,就会有今日。
为首的,是藏海。
昔日笑呵呵像尊弥勒佛一样的男子,握住拳头冷冷看着他。
澹台烬道:“师兄,别来无恙。”
这个人啊,当他从鬼哭河中被救起,是藏海亲自为他剜去腐肉,每日小心翼翼来上药,一照顾便是一百多个日夜。
藏海絮絮叨叨陪着澹台烬说话,以为澹台烬是凡人,每日便不辞辛劳为他做饭。
这些都是他昔日的同窗。
一起偷偷喝酒吃肉,一起跪过思过崖,一起习武练剑。
好几年的光阴,他们是他生命中第二种意义的“荆兰安”。
其中藏海最是心软,如今天底下心最软的人,手中仙剑也指向了澹台烬。
第124章
藏海剑指澹台烬, 红着眼眶道:“师尊这一生,活得光明磊落,他心善仁慈, 把你当成亲子, 我从没见他对旁人这样好过。他为你疗伤,带你领略逍遥大同道, 传你修为, 赐你法器, 叮嘱我们要好好保护你, 不让你陨落。”
“我的“好师弟”确实没有陨落,你堕落成魔, 亲手杀了师尊, 将他仙躯用真火焚尽。”藏海字字冷硬,紧紧握住剑柄, “沧九F,你弑师叛祖, 杀害凡人,戕害仙门, 这些罪名你可认?”
澹台烬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,讥诮道:“认罪?天地万物本是同等,凭什么我妖魔道要低人一等。你们杀魔是惩恶除奸,吾等杀仙便是天理不容。同为上古而生,仙魔被供奉,享世间灵脉,开山创造宗。吾道魔脉被毁, 众妖被镇压在荒渊,化作骷髅白骨。藏海, 你告诉我,这是哪门子道理?”
藏海咬牙:“冥顽不灵!妖魔杀戮害人,为天道不容。”
“天道不容……”澹台烬咀嚼这几个字,张开手臂大笑道,“既然天道不容吾族,那逆了这天道又如何。”
藏海说:“你执迷不悟,今日藏海在此立誓,逍遥宗众人哪怕灰飞烟灭,也要将你挫骨扬灰,告慰师尊之灵!”
澹台烬笑罢,带着森然魔气的眼看向众人。
“自吾诞生之初,天道就不允吾存活。天道既然不公,那吾今日让你们看看,这六界力量为尊,道由吾来创,六界归吾,苍生成吾的奴仆!”
是啊,凭什么呢,凭什么他生来注定就是天煞孤星的命。
凭什么他想要一口吃的,得跪下学一条狗朝着宫女们摇尾乞怜。
这一生,爱他的人在他手里死去。
他唯一遇见、以为的温暖,心中只有苍生,来他身边留下一场让他痛了五百年的骗局。既然她从来不稀罕他的情,那她便和她爱的苍生一并去死吧。
“摆阵。”藏海下令道。
他身后逍遥宗的弟子不知何时人人手中拽着一条青色丝线,
丝线带着冷冷的光,割裂空气,锁在澹台烬周身三十二处,藏海手中拿着一支碧杵。
澹台烬看着束缚住自己的丝线,舔了舔唇:“碧炎碎骨杵?”
很早以前,他听兆悠说过,逍遥宗只有一件诛杀门中叛徒的仙器,碎骨杵会把人的骨头一寸寸碾碎,逍遥宗人人慈悲,从不用碧炎碎骨杵杀人。
“孽障,受死!”藏海飞掠过去,手中碧杵直直刺向澹台烬眉心。
碧杵抵在澹台烬眉心,仿佛刺向一处铜墙铁壁,无法寸进分毫。
澹台烬大笑,手握成拳,身上青丝寸寸断裂。
他握住碧杵,掌心魔气蔓延,碧杵上如同被冰冻结,出现裂纹。
谁也没有想到,澹台烬竟然已经修成了世间法器不伤的魔神之躯。
逍遥宗弟子大喊:“藏海师兄,小心!”
然而哪里来得及,藏海眼见破釜沉舟的一击不成,要退回去,却被澹台烬冷冷掐住脖子。
澹台烬手臂举起,邪意肆虐。
“既然主动找死,吾成全你们!”
藏海嘴角溢出鲜血,眸中带着无尽恨意。
澹台烬伸手,血红斩天剑无声出现在他手心。
“师兄,可有遗言?”
说是这样说,下一刻,斩天剑已经贯穿了藏海身体。
藏海大睁着眼睛,身体寸寸化作黑色飞灰。
临死前,藏海的目光看着澹台烬,昔日他最疼惜的小师弟,额上魔纹蜿蜒,一双眼残忍冷酷。
“师兄!”
“藏海师兄!”
澹台烬薄唇动了动:“九转玄回,休门,开!”
藏海化作的飞灰落入阵中,连魂魄也一并成为九转玄回阵的养料。
澹台烬轻声说:“多么深厚让人感动的同门情谊,你们也去陪他罢。”
他飞身上半空,魔气把他玄色衣袍吹得猎猎作响。
屠神弩被澹台烬拉开,玄色箭矢化作万千黑影,朝着逍遥宗众人而去。
他们一个又一个倒下,魂魄消散。
九转玄回阵中饕餮妖魂掠过,如同一张贪婪的嘴,将所有人全部吞噬。
衢玄子等人只险险救下几个逍遥宗小辈。
逍遥宗幸存下来的人均仰头看着天空中那人,浩然魔气之下,他红瞳墨发,陌生残忍得令人心惊。
再也没有半点儿小师弟的影子。
清谦长老沉声说:“掌门,不好,他在用逍遥宗众人来祭阵。”
可玄回阵已大成,怎么会还需要祭阵的人呢?
难道他要唤醒更可怕的东西?
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。
偏偏下一刻,那双红色魔瞳回眸,盯上了他们。
“现在,轮到你们了。”
*
苏苏一路下坠。
“死门”的罡风割在她法衣上,法衣出现一条条碎痕。
重羽化作一个冰蓝色的茧,裹住她。
死门像一个无底洞,无处可倚靠,没有光线,没有声音。
苏苏心口被魔矢射穿的地方,金色化作流光,一点点消散在“死门”里。
苏苏不知道她下坠了多久。
或许是一天,或许是一年,再或者,百年也已经过去了。
周围好安静,比她才诞生的时候还要安静。
苏苏有个从未对人说起的秘密,她想不起诞生之时的事情。按理说生来灵胎,早该有记忆才对。
可是她什么都不记得,睁开眼睛,第一眼看见水汽氤氲的天池,那便是记忆伊始。
她的记忆就是不完整的。
“死门”终于落到底,它像一口压抑的棺材,把苏苏封印在里面,一点点耗尽她的生机。
重羽能护住她的肉体,却无法护住她的魂魄。
见她始终无法醒来,重羽也一并安静下去。
“死门”中并无生路,苏苏魂魄和骨血早晚会被碾碎,而它作为世间最后的神器也将永世封印在这里,此后永不见天日。
重羽沉寂着,失去了所有光芒。
一片寂静中,苏苏似乎听见有人在轻声唱歌。
她睁开眼,看见一片白光。
那片白光之后,有什么东西呼唤着她,引她过去。
苏苏穿过白光,缺失的记忆如同碎片,渐渐拼凑起来。
画面变得清晰。
一群人低声讨论着:“神魔大战在即,帝姬却产下妖王骨肉,这孩子是死胎,还有妖王血脉,留不得。”
有人抬手,凤凰神火飞出,灼烧莲台上一枚小巧的凤凰蛋。
神火碰到凤凰蛋之前,一个绯衣身影出现,护住了凤凰蛋。
“帝姬!”
才生产过的女子冷冷说:“我的孩子,没人能决定她的生死,凤凰族血脉凋零,数千年才有一个孩子诞生,纵有那个人的血脉,可她生而为神,神的命运,从来由不得你们任何人决定。”
她附身抱起莲台,走出大殿。
与她一并离开的,只有一枚上古勾玉。
那个明艳的女子去了一个神秘山谷,把凤凰蛋留在那里,她自己踏遍六界,每次归来都会带来一些东西,有时候是蛇灵果,有时候是补魂石。
为了寻这些上古消失的珍宝,她把自己的力量融入勾玉,逆天改命穿梭时空,变得越来越虚弱。
直到有一日,凤凰蛋终于有了生命波动。
女子高兴地流泪道:“娘就知道,吾儿一定会活下去。”
她留在谷中的时间多起来,偶尔给没破壳小凤凰温柔唱歌,后来有一日,她无法填补的时空间隙出了差错,捡到一个凡人小女孩。
女子动了恻隐之心,把她带回谷中,又用自己的神笛为女孩指一条路,送女孩回家。
苏苏看着画面里的小时候的叶冰裳。
叶冰裳拿走了父亲给母亲的护心鳞,和带着他爱的情丝。
直到死,凤凰帝姬也不知道那个人的情意。
许久以后某一天,山谷的花突然凋谢,女子全身是伤回来,抱起凤凰蛋。
“小苏苏,那个人死了,我也陪不了你多久。情情爱爱太苦了,世间男子薄幸,最苦的是女子。”
“娘逆天改命,屡次穿梭时空,如今神魂具散,再也看不见你长大。为了让你平安诞生,娘最后能为你做的事,是把你体内相冲的血脉封,若你不能浴火重生,你便做个普通修士,安好过这一生。若有一日,你渡过劫雷,封印解开,你重回凤凰神体,想起这段过去,你要知道,娘很爱你。”
某一日以后,她再也没回来,在莲台中陪着小凤凰蛋的,只有一枚色泽通透的玉。
它什么也不会,只能穿梭时空,没有力量,连穿梭时空都做不到了。
被封印的小凤凰蛋等了一年又一年,许多年后,山谷有修士突然闯进来。
是青衣玉冠的衢玄子。
衢玄子认出勾玉,想起了曾误入时空的那位神女。
他修道一生,唯一心动过的人。
勾玉高兴道:“是你啊,你能带我的小主人离开吗?她很乖的,很好带。”
衢玄子心中万千感触,失笑道:“在下不才,愿意试试。”
*
阴冷暗沉的“死门”漆黑一片,化作茧的重羽感应到什么,突然震颤起来。
它护住的茧中,少女体内不断消逝的金色碎光突然停滞。
盈盈白光朝着少女身躯涌去。
暗沉的死门中,无数劫雷汇聚,紫色雷电生生照亮整个“死门”。
竟然是九九八十一道渡劫成神的雷!
重羽被迫松开苏苏,化作一把箜篌,落在少女身侧。
所有劫雷朝着苏苏而去。
苏苏识海中,碎片合成完整的画面,被封印的万年前记忆,并着她的血脉一起觉醒。
逼仄的“死门”中,八十一道劫雷,全部劈在少女身上,又悄无声息被灵台的无情道化解。
过了许久,紫雷终于停止。
劫雷中央的苏苏睁开眼。
她眉心昙花盛放,瞳孔变成金色,白色法衣寸寸变得火红,凤凰神火照亮整个死门。
所有的黑暗消失不见。
她注视着罡风凌厉的“死门”,伸出手,道:“重羽。”
重羽顺从地化作一张箜篌,落在她的掌心。
原本重羽琴黯淡的色彩,在碰到她手的一瞬重新迸发出明亮的光。
苏苏一步步往前走,凤凰神火在她足下蜿蜒,指引出一条明亮的路。
她眸中淡漠,抬起手,撕裂了整个“死门”。
苏苏纤长的手指拂过重羽,“死门”在她身后如被撕破,寸寸剥落。
坚不可摧的死亡之地,在她掌下犹如脆弱的画纸,不堪一击。
重羽安静臣服,不发一语,真正变成一件战斗的神器。
隔了数万年。
它终于再次见到了,上古神凰血脉的遗孤,这世上真正配使用它的人――
万年来最后一个神。
她走出被毁去的死门,那个人亲手把她推进去的地方。
九转玄回阵中饕餮感应到什么,惊恐地嘶吼一声。
第125章 【be线结局】上(“别害怕,这次不再让你一)
逍遥宗弟子被澹台烬杀了大半, 灵魂也一并被吸入九转玄回阵,眼见饕餮几乎要凝成实质,衢玄子知道退无可退。
今日澹台烬为了祭玄回阵, 大开魔域让他们进来, 死的人越多,玄回阵上魔气愈浓重。
衢玄子与诸位长老孤注一掷, 化作数道流光, 倾尽千年修为, 分别朝八个方位攻去。
“天地玄宗, 万气本根,毁!”
澹台烬满手鲜血, 凌空俯视着他们, 他玄色衣衫被染得暗沉,其余仙门中人纷纷祭出法器, 想要阻挡澹台烬片刻,帮助衢玄子等人毁九转玄回阵。
空中魔君似乎被桎梏住, 没有动弹。
可澹台烬的唇角却冷冷扬起,丝毫没有玄回阵即将被毁的慌乱。
衢玄子等人手中仙剑刺进八个方位, 玄回阵颤了颤,隐隐有散去的迹象。
远处的众人还没来得及高兴。
清无突然说道:“掌门,不对劲,那个阵法似乎活了!”
果然,衢玄子蹙眉看着眼前这一幕,玄回阵九扇门飞速运转起来,魔气反倒越来越浅, 仿佛有个什么东西把玄回阵上的魔气全部吸走。
“怎么会这样?”
电光火石之间,衢玄子突然想起一段十分久远的记忆。那时候他刚修道不久, 修为低下,误入他时空明艳的神女笑道:“小道士,你可知对于万年前的神灵来说,什么事最可怕?”
青衣小道士衢玄子垂着眉眼,谦和道:“在下猜,可是魔神不灭?”
神女摇头:“非也,万物制衡,神难诞生,魔神更难诞生。一旦有魔神的存在,倾尽仙神之力,定能镇压。可若世间规则改变,对于六界来说,才是真正的灾难。”
那个时候,弱小生灵不存于世,全部死在不允许他们存在的“道”下,人人变成弑杀的怪物,六界皆妖魔,只靠力量杀戮掠夺天地间的资源。
体魄强大的凡人将沦为妖魔手中奴仆,活下来的仙也仙魂散去,变成一具行尸走肉。
青衣小道士凝重地说:“您的意思是把六界变作炼狱,邪祟与妖魔在其中生存?”
神女笑道:“对,吾等崇尚善良谦爱,生灵共存,识乾坤之大,怜草木之青。但那个世界,需要不断杀戮与邪恶堆积,掠夺弱者的生命修行活下去。如今的天道下一切美好的东西不存,天地荒芜,生灵寂灭,寸草不生。但还好,这样的道永远不会问世,魔神已死,再无人可开启。”
神女论道时说给他听的言语,此刻在脑海中闪过。
衢玄子心中一沉,喊了一声:“快走!”
这是个阴谋,九转玄回阵吸收这么多灵气,是想要抚育另一种道的诞生。
他们死的人越多,开启那个道就会愈快。
“嗤,终于发现了啊。”一个带笑的声音响起,只见方才还被“束缚”的澹台烬不知何时落入玄回阵中。
“可惜了,今日都别想走。”
血红的斩天剑落下,滚滚煞气冲向坐在惊门的清无。
清无的结界被无声斩碎,他大睁着眼,化作一团白色的气,汇入九转玄回阵中。
只要一剑!澹台烬竟然这样轻易地杀了一个化神后期的长老!
无声的恐惧在众人心里蔓延,比这样恐惧更甚的,是魔气浅的几乎要消失不见的玄回阵。
它把魔气渡到了哪里去?
终于。狂风吹起,玄回阵上方的苍穹裂开了一个口子,有什么东西似乎要横空出世。
裂痕带着可怖的吸力,似乎要将众人的魂魄全部吞噬进去。
修士们次第倒下,魂魄开始被生生碎,有人忍不住痛苦出声。
儆は驳溃骸澳Ь,同悲道要问世了!只差四枚神珠。”
四枚颜色各异的神珠出现在澹台烬面前,他眼角眉梢带着狂妄的笑:“千灵重羽,乾坤同悲!”
四枚神珠交汇在空中,澹台烬托举起它们,嵌入苍穹。
明亮的天空渐渐被灰色替代,六界像是褪了色的幕布,人间溪水停止流动,化作滚滚岩浆,花朵枯死,成为黄沙,飞鸟从天空中落下,散成尘埃。
冥界之门被强行打开,鬼哭河中无数厉鬼凄切哀嚎。
饕餮嚎叫一声,想挣脱洗髓印而出,冲向繁华人间。
――同悲道开了!
衢玄子眼睁睁看着灰色雷电下那人,澹台烬魔瞳冰冷,魔纹蜿蜒在额上,他高高在上,俯瞰众生挣扎。一如他所说,六界沦为他妖魔道的奴仆。
衢玄子闭了闭眼,事到如今,做什么都已无济于事,同悲道不容修士和凡人生存,清无死了,逍遥宗众人也死了,他的魂魄也即将消散。
修道之人无愧于心,纵然他和诸位长老掌门毁去玄回阵,可是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重新封印同悲道。
万年了,世间再无神灵。
他闭上眼,静静等待魂魄消逝。修士这一生太漫长了,漫长得他几乎忘记修道最初,自己的初心是什么。
裂痕越来越大,苍穹彻底破碎之前,天幕如同最后的黎明。
却就在此刻,大地翁鸣,原本九转玄回布阵的地方,像是被生生打破,魔气散去,一个红衣女子赤足走出来。
衢玄子睁开眼,恍惚间,他以为回到了数千年前。
那时候凤凰族最后一位帝姬也是如此,墨发如瀑,绯衣似火。
与眼前的少女尽数重叠。
她从死门的方向走出来,手中握着重羽箜篌,周身业火如昙花开放,业火四散后,九转玄回阵顷刻化作废墟。
她伸出纤长手指,点在想要逃向人间的饕餮头上。
饕餮凄厉嚎叫一声,化作黑色碎片。
少女眉心缀着白色神印,金色的瞳仁注视着周围一切。
渐渐荒芜的天地、狂欢的妖魔、仙人们失去魂魄的躯壳,以及空中那个邪戾的玄色身影。
衢玄子远远看着她,曾经在他眼前稚嫩破壳的女孩,终是回归本源,渡过神劫,破除封印。
儆げ豢芍眯潘担骸澳恪…你,初凰?不,初凰已经死了。”
那个倔强如火的帝姬,已就湮灭在很久以前。
儆ず笸艘徊剑猜到了她是谁。
儆ぴ是妖王的下属,后来跟着妖王追随魔神。
万年前,若不是妖王爱上神女最后叛变,魔神便不会死。
竟然是那个人的孩子!上古最后一个神,凤凰一族最后的帝姬,万妖之王和初凰的血脉。
少女转眸看向她,手指搭在琴弦上,儆ち忙拿伞去挡。
可惜旱魃死而复生,早没了上古初生时的强大,琴波蔓延之处,业火烧上儆さ纳碛啊
“啊!魔君救我,魔君救我!”
澹台烬回头,看着步步朝他而来的少女。
魔气吹动她绯色衣角,万物皆为他俯首,只有她跳脱出同悲道带来的可怖压迫,对上他的眸光。
他冷冷注视着她,举起斩天剑。
神女金色的瞳看向他的手,澹台烬握住斩天剑的右手沾满了鲜血,斩天剑红得剔透,饮足了修士的血。
“你成神了又如何?”澹台烬森然笑着说,“上古神灵尽数陨落,就凭你,也想杀吾?”
苏苏轻声道:“你现在看起来,可真是陌生。”
他敛住嘴角的笑意。
“陌生?不,是你从来不了解吾。”
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神女像完全重合,五百多年过去了,连澹台烬都没想到,他舍弃了自己的情丝,竟然还是记得眼前这个人的眉眼。
她俯视看他的目光,岁岁清冷不变的神情。
然而过去那般让他生畏的冷硬神情,却在此刻渐渐柔和,他看见她略微扬起唇角,比曾经每一刻都温柔。
“我了解。”苏苏轻声道,“我知道你存活多么艰难,我见过你被人耍弄,穿上女装,自己缝补衣裳,期盼下雨有雨水喝。”
“我见过你敏感,脆弱,你的苍白无助,和不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毅力。你认真地观察旁人的神情和动作,模仿他们的喜怒哀乐。你羡慕萧凛,羡慕庞宜之,甚至羡慕过街头叫卖的小贩。”
“我见过你是多么青涩而炽烈,不顾一切地爱着叶夕雾。”
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。
神女明透的眼中渐渐涌出泪水:“可我也见到了六界破碎,血流成河。爱叶夕雾的澹台烬死在了那个时候,一并消散在我的心中。神永远在聆听众人的愿望,澹台烬,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吗?”
情丝没了,澹台烬的心里空荡荡一片。
身后便是同悲大道,他要的一切唾手可得。
不论是什么,他都不在乎。如她所说,喜欢她怜惜她的那个废物已经死了,她的爱恨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。
斩天剑的剑光如流影,朝面前的神女刺去。
苏苏不闪不躲,甚至没有祭出重羽。
一片魔气之中,她手中缓缓凝出一块黑曜石般的灵骨。
灵骨缚住澹台烬的四肢,生生把他扯开。
他抬眸看向那块黑曜石色泽的灵骨,咬牙道:“我的邪骨。”
“魔神一辈子,只有一个软肋。五百年前,我用神髓换你邪骨,勾玉悄悄告诉我,即便有了神髓,邪骨一灭,你依旧会灰飞烟灭,于是我藏起它,把它封进灵魂中。”苏苏伸手,抚上他的脸,“所以即便有了无情道,我也成不了神。”
因为我的羁绊,是曾盼你好好过一生。
我答应过你,保护你啊。
澹台烬手指颤抖起来,连他都不知道为什么,心里空得可怕的地方,会有密密涩涩的痛,传遍四肢百骸。
“而今日,我想,我再也没办法保护它了。”
苏苏轻轻拥住澹台烬:“每个人一辈子,都有不想做但是必须要去做的事。曾愿你和凡人一般活一生,却不得不在你心上钉上六枚灭魂钉。我想要你活着,但我的存在,生来便是为了你的死去。”
苏苏拥着他,与他从无尽苍穹中一并坠下。
业火焚烧着他们,他觉得痛,又觉得温暖。
魔神并不会有泪水,所以当他的血一滴滴落在她肩膀时,他并不知道,苏苏却看见了。
她看见他的血泪如珠,一颗颗坠落。
苍白的少年满脸血痕,低声开口:“黎苏苏,这一辈子好辛苦,可我不想死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她闭上眼,掌心白色神光捏碎手中邪骨,“别害怕,这次不再让你一个人了。”
我的愿望,是当年在城楼之上,捏碎邪骨,与你一同消散在五百年前。
纵然生而为魔神,注定永远不会有来生。
邪骨碾碎的那一刻,澹台烬的身躯一点点消散在她怀里。
神魂俱灭,业火燃尽一切孽障,从此世间再也没有他的影子。
苏苏握住斩天剑、屠神弩和洗髓印,注视着灰色的天幕。
不知魔神和我,够不够殉同悲道?
苏苏化作一只火红的凤凰,朝着苍穹裂痕而去。
浓烈魔气散去,人间不知什么时候,原来已是黄昏了。
万物有一日会再次生长。
春天也有一日会重新到来,而黎苏苏和澹台烬,却是永远消散的曾经了。
第126章 【be结局下】(不会为他这样的人落泪。)
澹台烬的灵魂散入同悲道中。
苏苏也朝着苍穹之上的裂痕飞进去。
儆ぜ了这一幕, 顾不得自己被烧伤的躯体,疯了般扑过去:“不,不可以!”
妖魔被镇压数万年, 世间气息守恒, 六界灵气浓郁,魔气便浅淡。
她再也不要沉眠在冰冷的海底, 也不要旱魃的子孙成为不容于世的怪物。
妖魔凭什么不能存活于世间!
她娇美的面容褪去, 头发枯槁, 变成青面獠牙一张脸, 飞到苏苏面前。
惊灭见了,也咬牙一并阻拦, 魔君大人死了, 可是同悲道已开,只要苏苏不殉道, 再等片刻,六界就是他们的六界。
兴许所有妖魔都这样想, 凡是有修为的,都拼尽性命阻止苏苏。
苏苏眸中映出这一幕。
无数妖魔含着泪, 明知不可能与上古之神对抗,依旧前赴后继朝她而来。
凤凰业火之下,他们有的被焚尽,其他妖魔见了,依旧悍不畏死,化作黑雾飞过来。
苏苏心中悲悯。
上古妖魔生于蛮荒之地,神明降生在灵气充沛的神域。现世妖魔被困荒渊万年, 修士受人间香火诚心供奉。
妖魔们的魔域寸草不生,于是想要这秀丽天下为他们所有, 让他们自由。
可即便要想生存,并不能用赶尽杀绝的杀戮来造就。
苏苏没有回头,她带着几样魔器,径自飞入同悲道,凤凰眸中,看见里面永远的黑暗。
这一次心中却很平静。
然而当靠近同悲道,里面光芒大盛,把苏苏推了出去。
凤凰转变成红衣神女,她感知到了什么,看着眼前这一幕。
妖魔们怔怔看去,道:“魔君!”
“是魔君的力量!”
“同悲道”彻底被打开,澹台烬身死道消并没有阻止“同悲道”的开启。
然而眼前“同悲道”和所有人想的都不一样。
――浩荡仙灵之气与混沌妖魔之气倾涌而出,流向山川大地。
同悲道原本贪婪吸收世间灵气,此刻如同一个漏斗,尽数还予六界。
同悲道自上古留存,吸收了数万年的灵气啊!此刻灵气倾涌而出,是从未有过的震撼力量。
这一幕倒映在苏苏眼睛里,整个世界流光溢彩。
万物开始生长,溪水流动,百鸟回归。
苏苏看着眼前这一幕熟悉的山河画卷,颇为失神。
五百年前,她在澹台烬面前祭出苍生符,带他看世间最祥和美丽的画卷。
画卷映入少年怔然的黑眸中,那一年她笑看他,愿他懂得六界之美好。
今日他把这幅秀丽画卷尽数奉还。
四枚消散的神珠化作流萤,落满尘世。
幻颜珠借由“同悲道”的灵气模拟出一具局身体,聚生珠凝聚同悲道中涌出的灵魂,贪狼珠引灵魂回归躯体,开阳珠赋予他们生气与记忆。
儆さ坐在地上,喃喃道:“这不可能,不可能……”
怎么会有人能改动上古另一种道?
她终于明白过来澹台烬在做什么,他知道同悲道无法毁去,即便这次封印了,再过万年新的魔神诞生,依旧会开启同悲道。
于是他入魔域,堕魔道,收集神珠,引万物之灵。
他曾经可以吸取别人的力量为自己所用,便以此办法掌握同悲道,彻底放出这些年被同悲道吞噬的灵魂。
地面上,藏海睁开眼睛,逍遥宗弟子们也有了意识。
死在九转玄回阵的人全部回到世间。
这五百年来因为妖魔降世,被杀死用来祭奠同悲道的凡人,在街道上醒来,疑惑地看着彼此:“发生了什么?”
屋门被打开,有小孩欢喜的声音:“爹爹,娘亲,爹爹回来了!”
白发苍苍的老人抱住归来的孩子失声痛哭。
混沌妖魔之气流向破碎的魔域,强行引着妖魔回归,惊灭扶着儆ぃ他们转眸看着这片开满夜昙花的土地,广袤的山川,横生而出的魔脉,久久失语。
惊灭不可置信地低声道:“这是,属于我们的地方?”
一切安静下来,红衣神女依旧站在原地。
重羽轻声道:“苏苏。”
别看了,你已经看了许久。
苍穹的裂痕渐渐消失,这些年所有该回来的人都回来了。
只除了一个人。
苏苏望着闭合的裂痕。
他呢?为什么不回来?
她望着日暮黄昏,依稀见到初遇时澹台烬的样子。
少年披着玄色大氅,他眼尾低垂着,瘦弱,苍白,凉薄。
这一次他没有朝着她而来,而是渐渐消失在天地间。
就在重羽以为苏苏会一直看下去的时候,苏苏转身,走向那片开满昙花的魔域。
苏苏知道,等不到他。今日即便她不来,澹台烬依旧会选择殉同悲道。
稷泽守荒渊万年。
黎苏苏此生守着魔域,护六界无恙。
直到她也消散那一日。
可是神的生命,多么漫长啊。
*
花开花谢,人间又是一年。
大雪纷飞的冬日,白衣仙君背着剑,叫住前面的人:“扶崖,别再往前了,前面是妖魔界的界碑,你过不去。”
月扶崖回头,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,他低声说:“已经快一百年了,我想要师姐回来。”
公冶寂无垂眸:“苏苏镇守妖魔界,不会轻易离开。”
月扶崖咬牙:“你当然不会惦记她,你有了摇光,就不会再在意她。世上最后一个神,就活该万年岁月,镇守在冰冷的魔殿吗?”
公冶寂无静静看着他,偏灰色的瞳落满悲哀。
月扶崖握拳,低声道:“抱歉,师兄,我……有些失控。”
一百年了,他年年来此,可是魔域的门从来不曾为他而开。其实月扶崖知道,公冶寂无也年年来。
只是这些年师尊无力再打理衡阳宗之事,一切只能由公冶寂无打理。
人人都知道,公冶寂无是下一任衡阳宗掌门。同悲道打开,放回了所有因他而死的灵魂,饶是如此,公冶寂无依旧日日去做善事,师尊说,千件善事,可重回内心宁静。
摇光陪着他,从衡阳仙山到人间。
公冶寂无并不会比月扶崖好过多少。
月扶崖闭了闭眼:“师兄,对不起。”
公冶寂无抿唇摇了摇头,他抬眸看着眼前的界碑。这百年来,凡间再无妖魔横行,只有些开了灵识,才修成人性的小妖。
仙门百废待兴,总会恢复成昔日的模样,人间一片和乐。
什么都好,只有一点不好。
从同悲道汇入世间那日,他们谁也没有见过苏苏。
世人都知道,有位毓灵神女守护着他们,可对于月扶崖来说,他失去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。
“她不该留在魔域。”月扶崖说,“神女飞升,该去神域。”
公冶寂无说:“她留在魔域,会安心些。毕竟这是那个人留下的一切。”
提起澹台烬,月扶崖沉默下来,他冲公冶寂无颔首,转身消失在人间大雪之中。
公冶寂无看着眼前属于妖魔界的碑界。
“苏苏。”他淡淡一笑,说,“这些年我去人间,听了不少故事。夜里常常做梦,梦到一个叫做萧凛的男人。前些日,我回到六百年前人间夏国和周国旧地。万般都变成了陌生的模样,只有两处没多少变化。”
“一为夏国将军府。百姓们说,那处府邸,曾住过叶氏几代上阵杀敌的将军,是永久的荣光,百姓们会记得英烈。”
“另一处,为曾经周国皇陵。”他轻轻叹息,“据说史书上无名的疯皇把最爱的人葬在了那个地方,他不许所有人打扰她的安息。”
人间积雪已堆积厚厚一层,几乎没过他的靴子,公冶寂无颔首,离开妖魔界碑界前。
他走了许久,一个披着白色大氅的女子撑伞走入风雪中。
她脚步轻盈,肩上落着一只蓝蝶。
“苏苏,你要去哪里?咱们出来了,阿宓(mi,音同蜜)会不会怕?”小凤凰才出生,弱唧唧一小只,引得重羽母爱爆棚。
“去看看故人,惊灭会照顾好阿宓。”她声音平和温柔。
“六百年前的故人?”
“嗯。”她笑笑,“也是过去的自己。”
重羽不再问,与她一同进入皇陵。六百年前澹台皇室的皇陵,空荡荡得荒芜。
周国都没了,自然无人驻守皇陵。
皇陵中煞气很重,凡人和除妖师都进不来这种地方。
苏苏白色衣裙迤逦在地,看见几只血鸦的枯骨停在一旁。它们不知死去多少年了,她久久注目,曾经竟是它们在镇守皇陵。
苏苏走过的地方,皇陵的冰冷被驱散,四周变得温暖起来。
她踏入最里面,看见一块灰色墓碑。
墓碑上落了灰,苏苏没有动用法术,用手轻轻拭去上面的灰。
上面雕刻的字迹清晰起来,重羽飞过去,盈盈蓝光照亮墓碑上的字。
苏苏弯了弯唇,启唇低声念:“澹台烬之爱妻,叶氏夕雾墓。景和二年,仲冬十五。”
蓝色的蝶飞向另一端,重羽惊讶道:“苏苏来看,这里还有一个墓碑!”
两个墓碑紧紧挨着,像是合葬。
苏苏转眸看过去。
那墓碑比起叶夕雾的墓要新许多,她的手抚上墓碑,缓缓蹲下来。
一层灰落下去。
她看清上面的字,手指顿住。
怎么会?
――“叶夕雾之夫,澹台烬墓。”
连重羽都愣住了:“时间是……一百年前,上面写着是你亲手刻的。”
苏苏垂眸,心念一动,皇陵骤然亮起了光。
她神瞳看见墓碑之后,有一个妥帖安放的玉盒。
不知为何,她突然不敢触碰这个玉盒。澹台烬离开已经一百年了,这些年,她作为一个尽职的神在活着。
她打开玉盒。
看见里面卧着一条金色的情丝,情丝旁边,是苏苏当年亲手串好珠串,一条剑穗,还有六百年前她赠予澹台烬的玉佩。
原来这些东西,全部在这里。
她伸出手,轻轻握住那条情丝,苏苏很早以前就知道,情丝会承载一个人所有的爱意。
因次得到父亲情丝的叶冰裳,便拥有让人爱上她的力量。
她手指触碰到情丝那一刻,一副画面在脑海中渐渐清晰。
一百年前,玄衣魔君孤身一人进入皇陵。
他换上白色的衣裳,把眉心的魔印盖住,背着一把剑,干净得完全不像入了魔的模样,靠在她的墓碑旁为自己刻墓碑。
署名的时候,他写下由苏苏所刻。
他抬手,幻颜珠模拟出一个女子的形态。
“苏苏”笑着说:“剑穗我织好了,你要贴身戴着,这次一定要记得回来。”
澹台烬望着她笑,眼睛里很温柔:“好。”
“凡人们说,相思珠串诚心织就,我们就可以在一起生生世世,等你归来了,我们永久相伴,可好?”
少年墨发垂下,肤色近乎苍白到病态,轻声说:“好。”
苏苏抱住他,笑着说:“夫君,我相信你,你不是魔,你不是只会屠戮的怪物,苏苏在皇陵等着你,世人都不信你,我信你。”
他痴痴看着她,却不去触碰,只点头。
女子身形慢慢消散,澹台烬抚着墓碑,眼尾带着桃花色般的红晕,低声道:“我知道,你会爱我,你说相信我,你会等我归来。”
他餍足地笑,满足地像个孩子。
“我答应你,很快就回来。”
过了许久,他起身,离开皇陵。
人间的天幕是灰色。
干净的白衣少年重新变回玄衣魔君。
他温柔的眼睛冷酷下来,眉心魔印出现。
原来很早以前,他就知道他注定会死在同悲道里,他为自己刻下墓碑,假装是苏苏刻下的。
他亲手编织好苏苏没有完成的剑穗,假装是苏苏送给他的。
他沉浸在苏苏对他很好的世界里,从容赴死。
原来这一生,苏苏对他的好这样少,少到他连欺骗自己,都需要这般努力。
可是现实中,他没能等来她的信任和保护,魂飞魄散。她爱众生,他曾用极端的方式想留住她,后来渐渐明白,什么才是爱她的方式。
这场神魔战役,众生皆有了归属,只有一个人,永远消散在了天地间。
一个没有得到过感情的人,敏感而脆弱,亲手刻下墓碑之时,已经服输,他接受了世上无人会爱他。他知晓苏苏是妖王之女,把苏苏推入死门,让她斩断过往成神。
澹台烬把过往埋藏在皇陵中,他以为神是没有爱的,也不会为他这样的人落泪。
可这一刻,苏苏握着情丝。
本不该有泪的神女,望着昔日赠他的所有东西。
一百年了,她终于忍不住,在他墓碑前恸哭出声。
第127章 【he】小帝姬
距离那场仙魔大战已经过去一千年了,惊灭穿过横七竖八的魔殿,头疼地问“她又闯祸了,人呢?”
魔殿内侍婢们纷纷摇头。
惊灭叹息一声“行了,我去找。”
他走出魔宫,妖魔界蓝色的昙花灼灼盛放,惊灭穿行过昙花,一路拂过萤火虫,在丛林尽头找到了那个人。
她发上束着两个花苞,紫色丝带垂下,坐在树上。
一双白净如玉的脚丫沾满了泥,晃晃荡荡间,脚上铃铛儿清脆地响。
蚊子从她面前飞过,她眼也不眨,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把它捏死。
女孩约莫四五岁大,百无聊赖看着界碑处结界,小大人般叹息一声“唉。”
惊灭看得好笑,走上前去,他捡起紫衣女孩落在地上的小鞋子,凌空而起,用一个清洁术帮她把白嫩嫩的小脚丫洗理干净,塞进鞋子里。
“帝姬怎么又来这里了?”
女孩转过脸,奶声奶气哼了一声“是不是他们又找你告状了!那群没用的大笨蛋,就知道告状!”
她一张脸生得甚是乖巧可人,睫毛又长又密,龇牙看着惊灭,显得很是凶恶“和你告状又什么用,你敢动我吗?”
惊灭说“不敢动,不敢动。”
女孩手指抠着大树,心不在焉望着结界外面。
惊灭装作不明白她的心事,说“北莱主呈上折子,说帝姬把他爱子埋进了沼泽中,还让小公子头顶开出了一朵粉色的花,他被救出去后,哭到了现在。”
女孩嘴角露出一抹嘲笑。
“那又如何?”
惊灭继续道“半月前帝姬把灰熊精家的胖姑娘欺负地被赤炎蜂追,上月帝姬毁了南修主家的魔潭,上上月帝姬去鹤精家做客,差点把人家刚出生的子孙串起来烤了。”
女孩不耐烦地说“不是没烤么?”
惊灭沉默片刻,说“……倘若不是儆とサ眉笆保小魔鹤已经进了帝姬的肚子。现在人人不敢邀请帝姬去他们家做客。”
换言之,小帝姬,你没朋友了,妖魔界的小孩都决定和你友尽了明白吗?
女孩扁扁嘴“反正我也不喜欢他们。”
她眸色如紫葡萄,眼睛圆溜溜的,眨巴一下就带出水光。
如果不是知道这是个小魔女,惊灭还以为她委屈了。
“现在参帝姬的折子已经堆满了宫殿,等神女归来,帝姬会受罚的。”
女孩晃荡着小腿,不说话了。
她足尖踢了踢面前的结界,结界带出水一般的波纹,女孩邪气般捶了一拳,她小拳头粉粉嫩嫩,却含着万钧之力,可结界纹丝不动。
“烦死了烦死了!”女孩飞掠下大树,迈着一双小短腿撒气般地跑出这里。
惊灭顺着她先前眺望的地方看出去,无尽人间被结界阻挡,妖魔界之人出不去,外界的人进不来。
惊灭叹息一声,追上那个小团子女孩。
她也不回魔宫,眨巴着大眼睛,蹲在地上捅蚂蚁窝。
妖魔界一年四季鲜少下雨,蚂蚁被她扰得惊慌失措,四处奔逃。
小魔女邪恶地勾起唇,掌心一团幽暗的紫火燃起。
惊灭头疼地握住她的手。
“帝姬,神女会生气。”
“生气便生气,反正她也不管我。”她掌心的紫火熄灭,清凌凌的嗓音几乎吼出来。
惊灭失笑,果然在因为神女还未归来之事生闷气呢。
他蹲下来,眼前的小萝莉还不及他蹲着高,小小一只,脸蛋儿也是脏兮兮的。
一双眼睛里明明盛满了委屈,偏偏表现出来满满的桀骜和凶恶。
然而脸蛋还带着婴儿肥,哪里能真正变得“凶恶”呢。
惊灭说“属下给帝姬说过,神女这次会晚些回来,她去的地方是冥界的鬼哭河,鬼哭河凶险,即便是神,短时间也无法寻遍里面所有的魂魄。”
澹台梓宓说“可她都找了好久啦!每隔一百年,她就去很多地方,和凶兽打斗,去那个什么海,这次还去冥界。明明所有人都说,魔君早就魂飞魄散了!”
惊灭皱眉“帝姬,不可如此,他是我等的君主,是你的父君。”
澹台梓宓眼泪再也憋不住“我不要什么父君,我只要娘亲。”
许是觉得丢脸,又是小孩心性,阿宓捂着脸“哇”的一声越跑越远“我没哭,我才没哭。”
等女孩跑远了,惊灭心中也觉得酸楚。
魔君逝去已经千年,这些年在神女的治理下,妖魔界一派平和,小帝姬是神魔血脉,成长很是缓慢,到了千岁,修为很高,可是心中依旧是需要爹娘陪伴的小孩。
神女依旧在寻找澹台烬,她试过许多办法,有一次回来,虚弱不堪,身上带着血,那一次把小帝姬吓坏了,从此每次神女归来妖魔界前,小帝姬都会去树上眺望。
这一次离说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三月,神女依旧没有回来,小帝姬暴躁不已,白日调皮捣蛋,晚上总是悄悄躲在被窝里哭。
惊灭知道她的心思,她越调皮,神女心里就越放不下她,留在妖魔界教育她的时间会长上几年。
惊灭和儆ぢ址照顾小帝姬,她是魔君的遗腹子,整个妖魔界唯一的公主殿下,所有人心中都心疼尊敬她。
神女一日没有放弃寻找澹台烬,妖魔界便存着希冀,盼魔君归来。
他的骨血化作魔脉,如今妖魔界魔气生生不息,有了生存的地方,妖魔才出生的小孩终于不用一生躲躲藏藏。
对于苍生来说,澹台烬是英雄,可是他从来不知道小帝姬的存在。
难怪阿宓会生气。
对她来说,那个从来没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人,总是剥夺娘亲陪伴她的时间。
她生而为神,尊贵无双,可是常常像个野孩子。
连捉弄灰熊精女儿,也是因为嫉妒别人一家和乐融融。
骨子里有魔君的血脉,小帝姬许多恶习难改。
妖魔界下第一场雨的时候,苏苏要回来了。
那日清晨,阿宓换上干净的裙子,乖巧坐在小板凳上,让魔族婢女为她梳妆,她生得好,集天地间钟灵毓秀,乖巧的模样让人心都化了。
几个婢女围着她团团转,还时不时喂她糕点。
阿宓坐在门槛儿上,眼巴巴的,那模样像谁家丢失的小猫。
儆ぷ吖来,面无表情看了她一会儿,觉得小魔女也没有那么麻烦讨人厌。
这孩子还是婴儿时就能看透她美艳皮囊下是一具枯槁的干尸,那双干净的眼睛如同照妖镜,让人烦躁。
可是此刻,看来看去,也不过是像只猫儿般的孩子。
阿宓很记仇,可她忘仇也快,看见苏苏那一刻,欢呼着抱住了苏苏的腿。
苏苏弯腰,抱起小小软软的女儿。
“阿宓近来可有闯祸?”
她把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“娘亲,阿宓好想你!”
苏苏心头一阵柔软。
重羽飞过来“阿宓有想重羽吗?”
阿宓脆生生说“有!”
苏苏陪了她好一会儿,哄着她睡着。
女孩抱着她带回来的布老虎,爱不释手,睡觉都用小脸贴着它。
她捂住胸口,重羽担忧道“苏苏。”
“嘘,阿宓睡着了,我们出去说。”
她走出魔宫,低咳两声,闭眼稳住神魂。
她为神,闯入冥界,寻遍鬼哭河,终于明白了澹台烬当年的感受。
鬼哭河的水又黑又冷,然而这世上最令人绝望的是,再也找不到那个人的影子。
凡人的魂魄消散后回到鬼哭河,可魔神消散后又会去哪里呢?
周国皇陵孤零零的坟冢,连一具骨架都等不到。
“苏苏,别难过,我们总有一日可以找到他的。”重羽安慰道,“你可以死而复生,他可是魔神啊,一定也可以的。”
苏苏垂眸笑了笑,不语。
她拎着一盏灯,去偏殿处理折子去了。
她不在的时间,魔主们总会把妖魔界发生的大事写在折子里。
趁着阿宓睡着,她刚好把这些浏览一遍。
折子里许多关于阿宓调皮的闯祸,她撑着下巴,看得津津有味,对于苏苏来说,这也是女儿的成长。
她当然明白那孩子内心的敏感纤细,也知道阿宓故意做这些事情是为了留住她。
可是苏苏不能放弃寻找澹台烬。
如果连她都放弃了,澹台烬该怎么办呢?
苏苏这一次,留到了妖魔界的盛夏。
她在妖魔界的时候,阿宓是个真正端庄可爱的小帝姬。她的发髻一丝不苟,衣裙整洁干净,也不欺负别的孩子。
苏苏亲自做了记忆中人间的糕点,让她分给妖魔的孩子们,渐渐的,他们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,重新接纳了小帝姬。
小帝姬日日玩得脸蛋儿红扑扑的。
晚间,灵鸟送来信件。
窗外昙花开落,苏苏看完信件,是衢玄子的书信。
衢玄子道,澜沧海底有一种白香石,剧说可以造仙的骨架。
然而澜沧茫茫,海底甚至落了上古神器的危险碎片,即便是神去一趟,也存在危险。
苏苏心中重新燃起希望,不论如何,她一定会去一趟。
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小阿宓。
小团子脚踝系着紫色铃铛跑进来“娘亲娘亲,看我今日收到什么。”
小帝姬兜住的裙子里,有各式各样的礼物。
重羽看见里面甚至还有妖魔们的獠牙,憋住了笑,不知道哪家孩子偷了父亲最宝贵的牙来讨好小帝姬。
苏苏亲了亲她粉嘟嘟的脸蛋儿,抱她在怀里,与她一同看窗外紫色昙花的开落。
“娘亲总是看这些,惊灭和儆ひ蚕不犊搓蓟ā!卑1邓担“可是阿宓都看一千年啦。”
苏苏摸摸小团子脑袋“对阿宓和妖魔界的孩子来说,这是生来就随处可见的景色。日月山川,永生不败的昙花,可是对于妖魔们来说,这是数万年的渴求,可是你的父君倾尽一切换来的祥和。”
阿宓闷闷不乐道“阿宓才不要听和那个人有关的事。”
说是这么说,她耳朵就差竖起来了。
苏苏眼中漫出笑意,这口是心非的毛病,也不知像谁。
“因为父君,阿宓才有了现在的家,才是妖魔们尊敬的帝姬。”
阿宓鼓了鼓腮帮子“别以为阿宓不知道,娘亲肯定又要离开了。”
苏苏点点她额头“阿宓,若娘亲也放弃他的话,他永远也回不了家了。”
阿宓白嫩嫩的手指拽住苏苏衣结。
“那……那……”她心里也知道,父君挺可怜的,如果阿宓成了被娘亲放弃的人,恐怕心都要难受碎掉了,“那娘亲这次早点回来,不要受伤。”
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妖魔界仲夏的清晨,惊灭如常接小帝姬去修早课。
结果大殿中空荡荡无一人。
“小帝姬人呢?”
按理说神女才走,小姑娘不会搞幺蛾子才对,会乖巧一段时间。
可现在人不见了,他闪身出现在结界旁,也没看见阿宓的身影。
这下连儆ひ部始焦虑地找,她气得头发都快抓掉了,灵光一闪“去看看禁地的魔器还在不在!”
两人赶过去一看,属于洗髓印的那个地方,封印被破坏,石台上还有个小脚丫印。
儆ひa溃骸罢庑』烨颍别让我们逮到她!”
小帝姬竟然偷了她父亲的洗髓印,打开结界跟着苏苏跑了。
这下可如何是好,别看儆て饺蘸薏坏闷死这个小捣蛋鬼,一出事她恨不得把惊灭都打一顿。
惊灭讪讪道“她那么厉害,真跑去了凡间,不会有人能伤她的。”
儆ず鸬溃骸八是个孩子,相当于凡人五岁小孩你不懂吗?”
凡人最是狡诈,给颗糖就能骗走他们家无辜小孩。
惊灭也慌了“那怎么办,赶快通知神女。”
苏苏前脚才出了魔域,后脚就得知女儿不见了,偷了魔器去人间。
她皱眉,也明白了事情严重性,顾不得去澜沧海,折身去凡间找女儿。
阿宓懵懂,心性和身体都是个小孩,虽然凡人无法欺负她,可是倘若遇见仙界之人,认出她身上的魔器就糟糕了。
洗髓印打开了结界,掩去小帝姬气息。
而另一头,大家找得焦头烂额的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“呸呸。”
她不会御剑,乘坐着变大的洗髓印逃出来,落地便摔了个狗啃泥。
研究了一千年如何逃出妖魔界,今日终于让她逮到机会了。
她昂首叉腰,小短腿爬上山坡。
她也要找父君,世上不仅只有娘亲不放弃父君,阿宓也没有放弃呢。
她走在人间街道时,逢人便问“你知道我的父君吗?他叫澹台烬,很厉害很厉害。”
人人皆摇头,为小粉团子出色的容颜惊艳。
期间也遇见过几个眼神浑浊的人,那几人对视一眼,笑嘻嘻说见过,要带阿宓去找。
阿宓欢喜跟上他们,结果一个麻袋套住她。
“这女娃可真好看,卖到哪里都是天价。”
阿宓一听,气得磨牙,当即把所有人打了一顿。
众人反应不及,被一个能飞的小女孩打了满头包,还给栽种在了土里,只露出一颗头,痛哭流涕。
坏人,不知道她父君,还敢骗她!
“开花再放你们出来!”
阿宓只好自己找,她走走停停,飞到困倦。
终于在黄昏的时候,她再也忍不住困,趴在一个小镇子镇口的树干上睡着了。
阿宓被狗叫声吵醒。
她低眸,看见几只大黄狗围在树下,凶恶地叫。
她好奇地瞅瞅,这些大黄狗和妖魔界的魔犬有些像,又不太像。
阿宓转眸,看见一个灰衣男子背着一些猎物,从树下路过。
她咬着软软的手指头,好奇偏头去看那人。
他很高,又高又瘦,像一支挺拔清冷的翠竹,灰衣并没有折损他身上的气质,是个在人群里一眼能看到的人。
阿宓没有见过这样的人,她觉得和惊灭、儆せ褂醒魔界其他人都不一样。
阿宓身上的魔器引起黄狗们的不安,一整个镇子的狗叫声几乎齐齐响起。
男子顿住脚步,若有所感,回眸看向“祸源”。
镇子口那颗古老大树上,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。
“你知道我父君吗?”
第128章 相见
男子抬眸看了她一会儿, 从她漂亮精致的小衣裳,看到她足踝上系的铃铛,面无表情说:“不知道。”
说罢, 他转身就要走。走了好几步, 男子皱眉回头, 他放下猎物, 捡起地面上的石子, 赶走围在树下的恶犬。
恶犬狂吠一会儿,灰溜溜夹着尾巴离开了。
阿宓依旧在打量他, 他生得很好看,对于凡人来说,是一种近乎靡丽的容貌。
高瘦匀称的身材, 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肌肤,眼尾上挑,唇近乎嫣红。这样的相貌却并不显得女气, 反倒有几分轻视世间的凉薄感。
男子冲她伸出手:“下来。”
他虽然不笑, 阿宓却从他身上感知到了善意。
她以前听惊灭说故事,凡间的夜晚小孩是不能出门的, 会非常危险, 也不会有小孩子在树上过夜。
这个人在关心她。
她伸出短短的胳膊, 落在他怀里。
抱住她的男子顿了顿,怀里的团子又香又软, 仿若一个暖呼呼的面团。
他神情有几分古怪,把她放在地上。
小团子很矮,努力仰起头看他, 那模样颇为可爱,也有些好笑。
“天快黑了, 你爹娘呢?”
阿宓想了想:“娘去了很远的地方,父君……爹爹死了。”
魂飞魄散用凡人的说法,那应该就是死了。
男子沉默了片刻:“天黑以后镇上不安宁,你爹娘都不在,家里总有仆从,去找他们。”
小团子一看穿着就是大富人家的孩子。
她身上的璎珞圈和珠串均价值不菲。
阿宓摇头:“我离家很远很远了,这次要出来找到爹爹,把他一起带回去。”
他捡起地上的猎物,冷淡地应:“随你。”
阿宓好奇地打量他肩上扛着的猎物,是一只颇为瘦弱的鹿,鹿嘴上的血迹尚未干涸,滴答的血迹把地面沾染得濡湿,皮毛完好无损。
她自小便胆大,半点儿不觉得血腥,饶有兴致看了几眼,男子带着鹿离开了。
阿宓只好自己在镇上闲逛。
天色暗下来,家家户户亮起烛火。
阿宓嘟囔着:“惊灭说,凡人不能飞,也没有法术,所以我不可以在他们面前飞,会吓坏他们。”
她漫无目的走了许久,说来奇怪,心头有种奇异的羁绊和眷恋,让她不肯轻易离开这个地方。
阿宓边走边扳手指细数规矩:“也不可以闯进别人的屋子。”
镇子街头摇摇晃晃来了几个醉汉,阿宓发现他们的时候,他们也看见了阿宓。
几个人同时呆了呆。
就在他们嬉皮笑脸准备过来的时候,月光下黑色的影子从身后笼罩住阿宓的身躯。
那几个人对视一眼,酒醒了不少:“是他,快走快走。”
阿宓低头看着自己小身板被笼罩,回头,身后站着黄昏时遇见的那个年轻男子。
他蹙眉盯着她。
阿宓眨巴着湿漉漉的眼,无辜极了。
许久,他附身把她抱起来:“别在街上晃荡,明日带你去官衙。”
阿宓乖巧点点头。
阿宓身上有一半魔的血脉,魔天生桀骜,臣服于力量。
她说不清这种感觉,即便是惊灭也不一定能让她听话,可是眼前这个人,让她莫名觉得亲近。
男子抱着她走了一会儿,来到一处亮着烛火的屋子。
他把她放在板凳上:“坐着等我。”
没一会儿,他拎着灯笼进来,在桌子上放了一碗肉粥:“吃吧。”
小团子津津有味地吃肉粥,两边粉嫩嫩的腮鼓起,糊了半张小脸。
他靠在门口,眼神怪异地看着她。
他也不知今日怎么了,从来不管闲事,可是当看见小女孩被镇上恶犬围住,他忍不住把恶犬全部赶走。好不容易回了家,准备睡觉,心里却总不安宁,出门找人,还破格带了回来。
小团子吃饱喝足,糊着脏兮兮的脸,一本正经问他:“我叫澹台梓宓,大家都叫我阿宓,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白子骞。”
白子骞领她到一个房间:“这是我娘生前住过的地方,你今晚歇在这里,明日我带你去县衙。”
阿宓点点头。
过了许久,他伸手,把她小嘴上沾的饭粒拿掉。
阿宓抬头看着他,突然有几分眷恋的感觉。
如果她父君还在,会不会也这么温柔地对她呀?
阿宓躺在床上,棉絮是白子骞白日晒过的,带着阳光的气息。凤凰一族的幼崽成长缓慢,不比苏苏在壳中养了万年,破壳后百年便能成年,阿宓的成长徐徐渐进。
她并不需要睡觉,可是养成了睡梦中吸收灵气的习惯,很喜欢休息。
第二日天刚亮,阿宓听见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。
院子里似乎来了人。
阿宓趴在窗前看,看见一个穿着麻衣的妇人骂骂咧咧走进来:“白子骞,听人说你猎了一头鹿,这种好东西你也不知分些给我们家,还妄想娶我们家冬雁,鹿呢?”
白子骞冷冷看着她。
妇人见他不答话,已经知晓他是个什么性子,推开他,去他屋里寻。
“你以为你一个穷小子,读了几年书,就配得上冬雁了?不进京赶考,要功名没功名,猎来的东西也不知分与我们家。前几日李员外上门来提亲,我就该答应把冬雁许给他,也好过把冬雁嫁给你,跟着你过苦日子。”
白子骞冷笑了一声,没说话,冷眼看妇人无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找鹿。
“鹿你藏哪儿了?”
妇人推开门,没找着鹿,结果看见窗口站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。
阿宓叉腰说:“鹿是他的,为什么要给你?”
妇人看看阿宓,又回头看白子骞,脸色一变:“好啊你,在外头都有这么大的女儿了!呸,你等着,我这就告诉我家冬雁去。”
白子骞一个人习惯了,差点把阿宓给忘了。
柳母一说,他这才发现阿宓的眉眼确实和自己有几分相似,他蹙眉。
柳母跑出门外,喊道:“这天杀的白子骞,在外头和野女人生了孩子,乡亲们来做证……”
白子骞冷道:“闭嘴,你再胡说试试!”
他抽出挂在屋外的弓箭,对准柳母。
柳母平日里泼辣,白子骞又一副冷淡厌世的态度,哪里见过他发火挽弓。
想到这人连黑熊都不怕,柳母立刻噤了声。
“你、你等着吧,我这就找里正评理去。”
常乐镇有个规矩,重承诺。
白子骞家当年还没有没落的时候,和柳冬雁指腹为婚,原是柳家高攀,后来白子骞双亲出了意外,白家飞速没落。
柳冬雁作为镇上数一数二的美人,柳母很希望女儿退婚,嫁个有钱员外。
可惜常乐镇这种地方,她敢退婚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,一直拖到现在,柳冬雁都要十七了,还没让两人成亲。
柳母脸皮厚,借婚约为由,时不时上门来顺走些东西。
这回可好,若证明了白子骞孩子都有了,退婚理亏的人就成为白子骞。
白子骞收回弓箭,把屋里小女孩拎出来,面色平静端了热水出来给她擦脸洗手:“一会儿去县衙。”
阿宓稚声问:“白叔叔,她为什么说我是你女儿?你真的是阿宓的父君吗?”
白子骞看着眼前这张粉嘟嘟的小脸:“她胡说的,你不是有爹娘吗。”
小团子点头:“你身上没有魔息,不可能是阿宓的父君。”
“嗯。”他垂眸。
白子骞本来就要去县城,他昨夜已经处理好鹿皮和鹿肉,要带去县城卖掉。
这次还多了个小粉团子。
一路上白子骞见阿宓看什么都稀奇,小团子一双紫葡萄似的眸睁得大大的,惊叹不已。
他卖了鹿,牵着她的小手去县衙,可是看见“明镜高悬”几个字,他眸中冰冷。
白子骞看着身边懵懵懂懂的小团子。
她生得这般好,真去了县衙,若县太爷良善还好,若是有坏心思,她回不了家。
最后阿宓跟着他出门一趟,没被送走,反而得了几个小糖人。
阿宓窝在白子骞怀里吃糖人,觉得人间真是太好啦!
白子骞还给她买了许多小衣服:“以后每日我抽空带你去捡到你的地方,你家人应当会来寻你。”
毕竟这样的小粉团,不可能是谁家故意丢弃的。
阿宓叼着小糖人,含含糊糊说好。
对于阿宓来说,在他身边耽搁几日的光阴,只是修炼中眨眼一瞬。苏苏百年才会回去妖魔界,她有大把的时间找父君。
白子骞果然一连几日都陪着她去那颗树下等,可是没等来阿宓的家人,反倒先等来了柳冬雁。
柳冬雁不顾柳母阻拦跑出来,震惊地看着白子骞身边的阿宓,泪目盈盈:“子骞哥哥,我娘说的是真的吗?她真是你的女儿?”
因为小阿宓,镇上已经有了流言碎语,说白子骞在外头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。
白子骞知道这些流言,嗤之以鼻。
此刻柳冬雁质问,许多人已经围了上来。
白子骞冷声道:“不是。”
“那为何她会住在你家里?”
阿宓见人群对白子骞指指点点,事情因她而起,阿宓说:“他没骗人,我叫澹台梓宓,我爹爹叫澹台烬哦!白叔叔在等我娘亲来接我。”
柳冬雁将信将疑:“真的吗?那你……爹娘去哪里了?”
阿宓说:“娘亲在很远的地方,爹爹死了。”
柳冬雁难看的脸色转晴,原来是个寡妇的孩子。
白子骞不可能会看上那样的女人,她放下心来。
第二日,柳冬雁上门来,带了一篮子野菜,恳切地说:“子骞哥哥,我娘说了,只要你给一百两银子做聘,或者考上秀才,就让我们成婚。”
白子骞在院子中擦箭,闻言笑了笑:“哦。”
柳冬雁不知道他什么意思,放下野菜,咬唇道:“我今年十七了。”
阿宓蹲在旁边看他们。
“家贫,并无一百两银子,柳姑娘另觅良人吧。”
柳冬雁眼睛都要气红了,她心中清楚,白子骞看着落魄,可他身手好,每次上山必定满载而归,这些年下来不可能没有一百两银子。
且她幼时曾去书院不小心听到,白子骞文采当属第一,他十三便有秀才水准,只不过不知道这些年为何不去参加乡试。
那些不如他的同窗,已有些成了秀才老爷。
柳冬雁看上他卓绝的容貌,还有无限潜力,可白子骞偏偏安于在小镇度日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如今还捡了个小姑娘在家里。
她要良婿,拿乔不肯嫁。
可她看中的人,偏偏不愿拜相封侯,远离庙堂,甘于做个普通人。
柳冬雁舍不得放弃他身上潜在的荣华,她知道只要白子骞愿意,他定是人上人,可她也知道自己耽误不起,这才想出一百两银子的主意。
也亏得她敢提,员外纳妾都只给二十两,她却管白子骞要一百两。
白子骞面色清冷,眼中含着几分浅淡的讥诮。
正当柳冬雁要与他争执的时候,咬着糖葫芦的阿宓欢呼一声:“娘亲!”
脆生生的童音把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。
小粉团子朝着大门跑过去。
白子骞抬眸,无边夕阳下,一个白色衣裙的女子缓步而来。
彩云为影,朱唇明眸,眉间朱砂灼灼。
她踏着人间无尽的夏,拥住扑上去的小粉团,焦急斥责道:“阿宓,怎可乱跑,惊灭和娰婴都担心坏了!”
她紧张检查小团子有没有受伤,小粉团依恋地抱住她脖子。
柳冬雁作为女子,也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绝色,一时间忘了自己来找白子骞的目的,看得怔住。
咚一声响,苏苏抬眸看过去。
黄昏下,男子手中的弓箭掉在地上,他垂眸,弯腰去捡。
隔着冗长的光阴,猝不及防,她找了一千年早该魂飞魄散的人,就这样出现在眼前。
第129章 聘礼
苏苏放下阿宓, 走到那人面前。
这一千年来,她时常会梦到他,有时候梦见他在锁在炼狱中, 玄铁刺穿琵琶骨。有时候是那年她捏碎邪骨时的场景, 他拥着她,眼中血泪一滴一滴地掉。
她泪珠砸在手背上, 轻轻拂上他的脸。
“澹台烬, 是你吗?”
白子骞抬眸, 冷不防看见眼前女子红透的眼眶。他怦然的心动还未平息, 就听见了她口中陌生的名字。
他拿开那只放在自己脸上的手,淡淡说:“姑娘, 你认错人了。”
“你这人怎么回事?”柳冬雁也从愣神中缓过来, 不悦地对苏苏道,“子骞哥哥是我的未婚夫, 你离他远点。”
她张开手臂,拦在白子骞面前。
白子骞视线落在苏苏身上, 沉默着没有反驳。
阿宓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, 软糯的嗓音说:“娘亲,你看错啦,白叔叔是个凡人,不是父君。”
阿宓在妖魔界长大,自小被传输的概念便是,她的魔君父君通天彻地,无所不能, 曾以一己之力反转同悲道,让逝者重归, 怎么会是一个凡人呢?
阿宓长到这么大,还从来没见娘亲落过泪。
苏苏用神瞳看了眼澹台烬,确实是凡人气息,但却是魔胎。
他死的时候已然成神,哪怕转生也不可能只是个普通凡人。
不知道澹台烬这千年来发生了什么,但既然等了千年,也不在意片刻光阴。
苏苏低声道:“抱歉,我认错人了。”
听她这么说,柳冬雁松了口气。
“没关系,说清楚就好,你是阿宓的娘亲?”柳冬雁笑道,“姐姐如此貌美,夫家也放心让姐姐独自出门来我们常乐镇?”
她这样一说,众人这才反应过来,阿宓唤苏苏娘亲。
白子骞目光晦涩黯淡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苏苏见过叶冰裳这样的人,自然一下就明白了柳冬雁的用意。这姑娘的敌意自以为掩藏得很好,实际再明显不过。
苏苏看一眼澹台烬,对柳冬雁道:“不劳姑娘费心,我来常乐镇,本就是来做生意的,阿宓走丢,这才过来急了些,这段时日多谢你们照顾阿宓。”
苏苏抬手,绣帕中露出一枚黄澄澄的金元宝。
“这是谢礼,请二位务必要收下。”
柳冬雁眼睛直了直,才要去拿,身后的男子嗓音低沉道:“不必,我带她回来,不是为了谢礼。你既然找到了阿宓,带她回去便是。”
阿宓做了个鬼脸,对柳冬雁说:“是白叔叔在照顾我,你没有照顾我,娘亲不是给你的。”
柳冬雁缩回伸出的手,神情尴尬。
苏苏笑道:“那我改日再登门道谢。”
白子骞嘴唇动了动,想让她不必来了,却不知为何,没有说出口。
苏苏牵着阿宓的手走出门口,柳冬雁懊恼自己方才的失态,道:“我也是为子骞哥哥做打算,你若收了那锭金子,聘礼不就够了么?”
白子骞冷冷弯了弯唇,没有理她。
他坐下,继续擦拭弓箭,只不过这回有些神不守舍,连柳冬雁何时委屈地离开都没发现。
他抿紧了唇,摸了摸自己心脏位置。
这里原本如一滩死水,见了苏苏那一刻却跳得很快。白子骞从来没有想过,自己会对一个刚刚见到一面的女子动了如此荒唐的念头,更何况那位姑娘还有夫君,连阿宓这样可爱的孩子都有了。
那一刻他甚至有几分嫉妒那个人。
白子骞停止擦拭弓箭的手……纵然阿宓说她爹已经去世了。
她说改日登门拜谢,改日会是哪一日?
*小阿宓用了一晚消化白子骞是自己父君澹台烬的事,到了天明,她有些忸怩地对苏苏说:“如果他是父君,为什么不能认出娘亲和阿宓?”
父君不爱我们了吗?
苏苏知道她心里渴望父亲,又害怕自己的调皮被讨厌,她摸摸她小脑袋,道:“父君的记忆被封印了,千年来他一定受了许多苦,所以不认得我们。阿宓知道一个人多孤单难受,对不对?等他重新接纳记得我们,就可以和我们一起回家了。”
阿宓一想自己父君多可怜,瞬间也不别扭了,连忙奶声奶气给苏苏说柳家母女是如何对他的。
苏苏认真听了阿宓的话,若有所思。
为一则玩笑般的婚约所累,柳家在白家没落后,不但没有扶持照顾白家幼子,反倒时常奚落他,还理所当然拿走白家的东西。
柳母早就动了退婚的想法,偏偏柳冬雁抵死不愿退婚。
“别担心,娘有办法。”
什么都变了,喜欢一个人感觉不会变。只要这份深重的爱还在,不论多远,他最后都会回到有她的地方。
这一次,换她带他回家。
苏苏第二日便在白子骞隔壁找了处宅院住下,她还在镇上盘下一家酒肆。
酒肆开张那日,她带了两壶最好的酒,牵着小阿宓去白子骞家。
白子骞本来拿着弓箭要出门,见了她们母女,默默把弓箭放下。
苏苏笑眼盈盈:“那日白公子未收谢礼,今日我带了两壶酒肆的酒,请白公子务必收下,若是觉得不错,今晚酒肆开张,请白公子也来捧个场。”
她本生得冷清,可是一笑便打破坚冰,生出娇俏动人的滋味儿来。
白子骞接过两壶酒,说:“嗯。”
他并没有说去或不去,许是他自己也清楚,去了意味着什么。
阿宓扑过去抱住他:“白叔叔,你想阿宓了吗?”
白子骞避而不答:“既然回了家,日后别乱跑。”
阿宓乖乖巧巧点头。
送了谢礼,苏苏便带着阿宓离开。阿宓很紧张:“父君会来吗?”
苏苏眸中带着如水的笑意:“会的。”
然而出乎他们意料,晚间酒肆开张时,客似云来,却没有见到白子骞的身影。
苏苏并不急。
酒肆老板娘貌美之名一日便传遍了小镇,光顾酒肆的地痞流氓不少,苏苏拎着酒壶招待客人的时候,有人色胆包天想调戏她。
她故作不知,那只手还没有摸上她的手臂,却被另一只苍白的手捉住。
“唉哟,痛痛痛!”
苏苏回眸,果然看见了脸色难看的白子骞。
她眸光一瞥,地痞的手腕断了。下手多狠,就知道他心里多恼。
“抱歉,打了你的客人。”
虽是道歉,他语气里却并无悔意,只充满了冷。
苏苏说:“你在帮我,我怎会怪你。”
她招招手,示意跑堂招呼客人,她笑着冲澹台烬道:“我请白公子喝酒。”
白子骞知道,自己不该和她有牵扯。
他有意识那日,神识中便有个声音,让他别追寻,平淡在常乐镇过完凡人的一生。
这一生,不娶妻,不生子,不封侯,不争权。
他脚步停在酒肆前,本来不打算进来,远远看一眼便好。可是受不了有人轻慢她,还是出了手。
白子骞明白这是怎样一种感觉,男人对女人的渴切。
二十多年来,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。
像是空荡荡的心口失去的东西,有一日自己跑回来了,他克制不住想多看一眼,再看一眼。
既然来了,此刻再拒绝,反倒显得欲盖弥彰。白子骞跟上苏苏,随她去里间。
苏苏为他斟酒,酒肆的烛火摇曳,支着下巴看他,一千年了,她终于能够再次这样与他相处。
她的目光清亮却灼热,饶是冷淡如白子骞,也受不了这样的打量。他咬牙,才忍住耳根的发烫,和内心卑鄙可耻的雀跃。
“黎姑娘为什么这样看我?”
苏苏道:“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。”
白子骞沉默片刻:“是黎姑娘仙逝的夫君吗?”
苏苏坦诚笑道:“嗯。”
他捏紧了杯子:“黎姑娘很爱那个人?”
他心里哂笑,怎么会问这样可笑的问题,以她的姿容,王侯将相恐怕都争相求娶,若不爱,怎会至今没有嫁给别人。
“很早以前不爱,那时候我总是算计他,他也别有居心,后来爱他时,却与他错过了。”
白子骞饮下杯中酒,黑眸沉沉。
苏苏眨了眨眼,忍住了笑:“那白公子呢,我听说白公子和柳姑娘有婚约,按理早该在两年前就成亲了,白公子为何至今没有娶柳姑娘。”
白子骞说:“双亲过往戏言,当不得真。”他娘去世前,已经说了这门亲事作废,可柳冬雁一直不依。
“是吗?没有别的原因?”
“没有。”他否决道。
苏苏没有戳穿他,与他一同饮酒,气氛倒也和睦,到了晚间,酒肆打烊,苏苏脸颊上隐隐泛出桃花色。
跑堂的离开了,她关了酒肆,发现白子骞还在等他。
常乐镇的夜晚并不安生,尤其对于她这样的女子来说。
她看着夜色下那个玄衣影子,心中柔软成一片。
她突然很想念那年与澹台烬一同在小镇上收服桃花妖,那时候他一身女子嫁衣,眉眼冷厉,脸上不耐烦,却背着虚弱的她回去看桃花树下的亡魂。
她想念一个人,已经想念了一千年。
所以故意崴了脚后,偏头去看他。
苏苏道:“要不白公子去帮我把酒肆的阿光叫回来,趁他还未走远。”
他唇角带着不悦的弧度,不发一语背起她,朝苏苏家里走去。
苏苏看着月光下交叠的影子,眼中带上浅浅的笑意。
她轻轻搂住他,在他耳边低声笑道:“白公子,娶我只要一两银子。”
她讲话时,带着浅浅的花酿香气,散在夜色里。
听上去是无厘头的醉话,却让他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“别胡说。”
“没有胡说。”她声音明明轻灵,却显得理直气壮,“阿宓需要爹爹,我也需要夫君,那你介意我以前嫁过人吗?”
她趴在他肩头,偏头去看他。
白子骞喉结动了动,没有说话。
不介意,他怎么会介意呢,那一刻心里几乎欢喜疯了。可他生怕这些都是戏言。
爱有时候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,喜欢一个人可以掩盖,但是爱无法掩盖。
哪怕彼此都不讲话,那种微妙的情愫却会一直蔓延。
苏苏笑吟吟的,纵然他没有回答,她却并不失望。
他曾经被放弃太多次,早已经遍体鳞伤。
这次她有耐心,等他一同回家。
月色这下一段路,是苏苏千年来内心最安宁的时候。
然而才靠近家门,苏苏却看见漫天火光。
她讶异地看着柳母慌慌张张从自己房屋前跑出去:“不是我,不是我,我不是故意的!”
白子骞放下苏苏:“阿宓呢?”
苏苏道:“里面。”
白子骞脸色变了变,当即冲进着火的屋子里。
苏苏心中知道女儿没事,眼前的火一看就是障眼法,多半是柳母来找茬,阿宓吓柳母呢。阿宓是神躯,即便着火也不会受伤。
她跟着白子骞进去,他回眸,怒道:“你进来做什么,出去,我会把阿宓带出来!”
她愣了愣,微笑起来:“好。”
白子骞也没想到她会这么相信自己,他不再多言,进去抱着阿宓跑了出来。
阿宓一脸懵,看看娘亲,反思自己闯了祸。
苏苏叹息一声,接过女儿,看向白子骞,只好将错就错道:“我们没地方去了。”
阿宓很配合,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。
看着一大一小两张脸,白子骞沉默片刻:“若不介意,先去我家休息一晚。”
阿宓险些欢呼出来。
苏苏也弯了弯唇。
白子骞把苏苏和阿宓带到了之前阿宓住的房间。
苏苏阖上门前,他突然抵住门。
苏苏疑惑抬眸去看他。
她手中一沉,被塞进了一个东西。
沉甸甸的分量。
“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,我当真了。”他深深看她一眼,违背了脑海里那个警告的声音,带着冷嘲般的固执和警告道,“别骗我,否则……”
苏苏打开手中袋子。
――是足足五百多两银子。
第130章 婚期
在偏远小镇能攒到五百多两委实不容易, 苏苏失笑,这约莫是他全部家底了吧,就这样给了她一个才认识不久的“寡妇”, 果然是他的性格。
他没说完的话, 即便不说苏苏也能猜到。
别骗我,否则做鬼也不会放过你。
澹台烬性格的偏执刻在骨子里, 骗了他银子还好说, 若带着他一腔感情跑路, 恐怕他得先杀了她, 再自戕。
这一晚苏苏抱着小阿宓睡得很安稳。
失去他的一千年来,她第一次这么安心, 因为澹台烬就在隔壁, 她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他。
白子骞却睡得并不安心。
他自小就有种超于凡人的敏锐直觉,白家夫妇出事那年, 他心中总有种不祥的预感,想尽办法拦住他们, 可是他们只把他的话当作戏言,安慰着答应他, 在一个暴雨夜依旧出了门。
他枕着自己手臂,辗转着翻了个身。
白子骞心中清楚,苏苏和阿宓的来历不凡。他回忆捡回阿宓那日,小姑娘在树上,那么高的树,她不可能一个人爬上去。
今夜从火里把小粉团抱出来,她明明踩在火上, 可澹台烬注意到,阿宓连衣裳都没有损坏。
小粉团并不怕火。
绝色姿容, 诡异来历,怎么想都不是凡人。
白子骞并不怕精怪和修士,他怕的是她们一旦离开,他无能为力。
又或者,她昨晚醉酒,才会亲昵小声在他耳边说戏言,笑着说她要一两银子聘礼。
酒醒之后,她便后悔了。
天亮以后,白子骞忍不住去隔壁,抬起手,又放下来。
门从里面开了。
苏苏早知道他在外面站了许久,见他一直不敲门,干脆自己打开门问:“怎么了?”
眼前女子眸中早已褪去了昨晚醉眼迷蒙之色。
白子骞问:“你还记得昨晚说过的话吗?”
苏苏当然记得,故意逗他道:“我昨晚与白公子说过许多话,不知道公子指的哪一句?”
他漆黑的眸看着苏苏,说道:“若你昨晚说的话是无心之言,可以现在告诉我,我绝不多纠缠。若你现在不后悔,那这辈子都别后悔了。”
苏苏问:“我如果反悔,你就真的放弃啦?”
他沉默着,没有说话。
苏苏看着他阴戾的表情,知道想必他内心活动十分丰富。明明不是大度的人,偏偏要说违心大度的话。
她晃了晃手中装钱的带子,郑重道:“那些话不是戏言,我不后悔,也没有把你当成别人。聘礼都收了,哪里还有反悔的道理,我和阿宓,此生就拜托你了,好不好?”
白子骞勉强压下上扬的唇角,应道:“嗯。”
没过多久,苏苏才明白,他不止是说说而已。
他换下昔日的装束,穿上月白色的衣裳,出了门,并未告诉苏苏要去做什么。
可是他的举动自然瞒不过她。
柳冬雁求而不得的东西,在白子骞遇见苏苏以后,轻易给了她。
他去报名了乡试,想给她和阿宓最好的生活。
白子骞回来时,苏苏在院门口等他。
常乐镇的夏日,院子里往年从不开花的蔷薇不知何时开了,大朵大朵,色彩艳丽。
几只雀鸟跳跃在枝头,苏苏坐在树下,眉目可入画。
生灵皆受神之庇佑,眼中看到的景色,全部生动起来。
这样活色生香的画卷,让他有片刻失神,安宁的午后,院中等他归来的人,这一幕似乎已经盼了很久很久。
苏苏走到他身边,踮起脚给他擦额上的汗水,她动作很轻柔:“这是谁家的公子啊,穿白衣真好看。”
他嘴角忍不住带上笑意,握住她的手:“别闹,都是汗水,很脏。”
一纸在二人心中的婚约,让他们顷刻亲近起来。
苏苏回握住他的手,轻声道:“不会。”
很久以前,她在千里画卷中说他穿白衣好看,他便褪下玄衣,一穿白色经年。
白色衣衫下,他的伤痛无处隐藏,她却曾以为是他故作清白,即便穿了白衣也无法掩盖他是个魔头的事实。
后来他入魔,再也不染指白色,直到最后在皇陵亲手刻下墓碑的时候,苏苏才知道,他希望在她心里,他是干干净净的。
他的成长从未受过褒奖,从出生就被看作一个错误。她小小一句夸奖,他便能记很多年。
“下午我帮你修院子。”白子骞说。
昨夜柳母去找苏苏的茬,家里只有阿宓,结果她失手打翻蜡烛。有阿宓在,蜡烛根本燃不起来,为了吓唬柳母,阿宓造成失火的假象。
可是小家伙不知道障眼法不能在凡人面前用,苏苏只好将计就计,让院子造成被损毁的假象。
听白子骞这样说,她清凌凌的眸看着他:“那院子修好了,你是不是就要赶我走了?”
他低声道:“不会,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。”
苏苏说:“还好你不赶我走,不然就让院子坏着吧。”
这话直白极了,白子骞耳根有几分发烫,他长这么大,从来没有类似害羞的情绪,此刻却第一次觉得不好意思。
即便是妖精,也没有如此大胆的。
她知不知道,凡人没有成亲之前,她住在……夫家的家中不合世俗规矩。
但她不必守任何规矩,白子骞也不希望她离开。
白子骞把她发丝撩到耳后:“我会让柳母给你们一个交代,还有我与柳冬雁曾经的婚约,我也会处理好。”
苏苏摇摇头:“不必,她自己就吓得不轻。至于柳冬雁,你不用去找她,我有别的打算,你相信我吗?”
“什么打算?”
“过几日你就知道了。”
*
柳冬雁本就一直挂心乡试的事,此次乡试她一直关注着,白子骞年年不考,这次是她最后的机会,她耽误不起了。
柳冬雁不甘心嫁给平庸之人,她咬牙,心道,这回若白子骞再不去考,她便只有听娘的,嫁给李员外做填房。
可是一打听才知道,今年的乡试白子骞会参加。
她惊喜万分,以为白子骞开窍了,愿意娶自己。
还没高兴多久,就从骂骂咧咧的柳母口中知晓,阿宓和她娘住在白子骞家中。
这如何得了,柳冬雁脸色当即就变了,要去找麻烦。
柳母心中有鬼,支支吾吾拦住她:“算了,我听说那小寡妇家中失火,才暂住在白子骞家中。”
柳冬雁哪里肯听,不顾阻拦出了门,找到白子骞,差点维持不住贤良的姿态。
“你竟然让那个小贱人住在你家里!你把我当成什么了?”
白子骞看一眼里屋的苏苏和阿宓,确定她们听不见,立刻冷了脸,讥嘲开口:“你以为我把你当成什么,柳姑娘,人贵在自知之明,你口中的婚约,不过你娘当初在我家做下人时,我母亲的玩笑话,只有你家当了真,还故意散播到常乐镇人人皆知。”
“白家没落,你母亲见捞不着好,这些年一直想反悔,你觉得你们在我眼中是什么?”他嗤了一声,“别让我再听见你用那种语气说苏苏和阿宓,她们一个是我将要过门的妻子,一个是我女儿。”
“子骞哥哥你疯了吗?她嫁过人,还给别人生了孩子,你怎么会娶这样的人!”
白子骞上前一步,嘴角露出三分凉薄的笑,打量她,低声在她耳边道:“可我不在意,你知道镇上最喜欢讹人撒泼的王四,是怎么死的吗?”
柳冬雁一听,脸色大变。
王四死状凄惨,全镇都知道。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“柳姑娘,早些回家。”
柳冬雁白着脸,头也不回地跑了。
屋内,阿宓眨巴着眼,问娘亲:“父君也会吓唬人呀?”
苏苏失笑,手指抵在唇边,道:“对,可是阿宓要当作没有听见。”
不然他会不安的。
他哪怕装,也希望在他们面前是个很好的人。
阿宓连忙捂住小嘴巴,郑重点点头。
在她心里,父君就是最好的。
*
尽管如此,柳冬雁却依旧不肯轻易放弃白子骞。
对她来说,白家没有没落时,白子骞就是天上明月,现在明月落到地上,谁捡到就是谁的。
姿容出众的少年郎,才华斐然不说,肯定还有白家曾经的家底,这样的人怎么能是李员外那种半只脚踏入棺材能比的?
柳冬雁咬着牙,没有松口,但也不敢去找苏苏麻烦了。
柳冬雁想等到秋闱过去,再做打算。
若白子骞考中了,她便把婚约之事传得乡亲全部知晓,而且黎苏苏和阿宓住在他家中,本就是他理亏。
若没考中,柳冬雁也不想去惹这样一个人,免得平白沾一身腥。一个没有出息的人,让给那个小狐狸精又如何。
秋闱过去,结果还没出来,澹台烬院子中和乐融融。
婚期定在十月。苏苏和阿宓住在他家中,他一直十分“君子礼貌”,从不逾矩。
有一回苏苏趴在庭院前装睡,白子骞的手描绘她的眉目许久,唇到了她眉心,她甚至听见他吞咽的声音,可是等了半晌,他到底还是没有碰她。
等他走后,苏苏悄悄睁开一只眼。
白母生前载的石榴结了许多果子,颗颗饱满,阿宓睡觉时,苏苏拿了纸笔,去找白子骞,微笑看他:“可否教我作画?”
白子骞自然应允。
“画什么?”
“那颗石榴树。”
“好。”
苏苏支着下巴,看着栩栩如生的画卷在他手中呈现出来,有些失神。
澹台烬过目不忘,如果不是天生邪物,他必定文能提笔安天下,武能上马定乾坤,当年教他画苍生符时,他就极其聪慧。
石榴树还有最后几片叶子。
白子骞把笔递给她:“你来。”
苏苏也不推辞:“好。”
她接过笔,一挥,几片不太规则的叶子点缀其间。苏苏去看白子骞的反应,他神色很平静温和,仿佛没有看见她的“鬼来之笔”造成的破坏。
苏苏问:“好看吗?”
白子骞想也不想,说:“好看。”
苏苏便忍不住笑,望着他:“你知道吗,我不擅长作画,不会女红,不会题诗,更不会跳舞。”
白子骞心里很意外,实在是苏苏相貌太有欺骗性,这样祸国殃民的外貌,仿佛生来就会这些。
“我什么都不会,你会嫌弃我吗?”
白子骞说:“不会。”
“好吧,其实我会一样。”苏苏拿起笔,“我教你。”
她抽出一张画纸,沾了墨,笔走龙蛇。
她不会很多东西,可她也会许多,会天下兵器,捉妖画符,镇魔疗伤。
“你知道若它画成,会发生什么神奇的事吗?”
白子骞看着那诡异的笔触,心中有几分隐秘的紧张。
终于要和他坦白来历了吗?
他早就下定决心,不管她是什么,他都不会放她离开。
因此,他故作平静地问:“会发生什么?”
他等着纸面生花,活物走出,总归不过是这些怪诞的东西。
可这些东西对他而言并不可怖,他自幼性格凉薄,心中荒芜一片,不惧鬼神。
纸面上墨迹晕开,他等来的是唇角一个很轻很轻的吻。
女子柔软的唇落在他唇角,带着昙花一瞬盛放的香气。
他全身僵住,苏苏已经退开了。
她一本正经地说:“会变成一个吻,你学会了吗?”
面前男子双眸如墨般漆黑,他喉结滚了滚,低声道:“嗯。”
苏苏本来存着盼他开心的心思,此刻四目相对,她觉得脸颊发烫。
刚要站起来,后脑勺被人按住。
硕果累累的树下,他的唇滚烫,秋日变得漫长起来。
苏苏不知道,从那一刻起,他便日日期盼十月婚期的到来。
她喜欢他,他感受到了。
这尘世,真温柔。
第131章 结局
秋闱放榜前, 柳冬雁很紧张。
嫁给白子骞还是李员外在此一举,她心中倒没有考虑白子骞乐不乐意,毕竟常乐镇的风俗压死人, 谣言传播多了, 白子骞不愿便没法在常乐镇立足。
比秋闱结果来得更快的,是白子骞重伤的消息。
闺中密友推了推她:“冬雁, 听说白子骞狩猎的时候被老虎咬伤了一条胳膊, 现在卧病在床, 你还不去看看吗?”
“什么!”柳冬雁吃惊万分, 白子骞的身手怎么可能出这样的事,她和柳母当即赶到白家, 看到一个大夫甩手出来。
柳冬雁上前:“大夫, 子骞哥哥怎么样了?”
大夫说:“右胳膊重伤,无力回天, 真是晦气,连问诊的钱都出不起, 请什么大夫!”
“怎么会没钱?”柳母耳朵里只听进去了这句话,几文银子而已, 柳母知道白子骞有家底。
周围的人窃窃私语。
“白子骞所有的钱都被住在他家那个美娇娘骗走了,现在可怜咯,伤了右臂,不能射箭不能写字,现在别说做官,连养活自己都难。”
柳冬雁脸色几变,终究没有踏入这个屋子。
柳母表情也很难看, 她嘴上总说退婚,不过是为了吓唬白子骞, 从他身上捞些好。
那个李员外年过半百了,柳冬雁如果主动退婚去给人做填房,被指指点点的就成了她们。
白子骞这回出事猝不及防。
“娘,我想退婚。”
“冬雁啊……可是咱们家会被说闲话。”
“在你心里女儿还比不上几句难听话吗?”柳冬雁说:“我要退婚!”
没两日,柳家收到白子骞的代笔书信,说愿意与柳冬雁喜结良缘。柳冬雁吓坏了,心一横,当晚就一顶小轿抬到李员外家中。
柳冬雁回门那日,也是放榜之日。
柳冬雁坐在轿子里,听外面的人热热闹闹讨论新任解元老爷。
“白公子文采出众,还相貌不凡。”
“你们说什么!”柳冬雁忍不住下了轿子,捉住一个人道,“他不是残废了吗?”
那人用莫名的眼神看她一眼:“你胡说什么,咒人残废。”
柳冬雁强撑着情绪:“我亲耳听见的,他被老虎咬伤胳膊!”
“谣言怎可当真,白解元的手没有大碍。”
柳冬雁连回门的心思都没了,一打听,当场晕厥过去。白子骞不仅没有事,家底也好好的,现在还中了解元,可惜她躲他不及,不愿进去探望他不说,还匆匆忙忙嫁给了李员外。
*
白家小院,白子骞看着塌边的庞大怪物,抿了抿唇,不知道怎么和苏苏解释。
“它不伤人。”
怪物类似虎,却长出了青面獠牙,狮子尾巴。自他出生以来,这怪物每年会变作老虎下山来探望他。
白子骞知道自己体质特殊,从前觉得没什么,却不料正巧被苏苏撞见。
怪物一看便非仙兽,甚至是比妖还可怖的存在,有一次他甚至看它吞咽了亡魂。
白子骞垂下眸,眼中情绪反复酝酿。他不知这种情况是搏可怜有没有用。
他眼尾泛着红,刚想要讲话,那怪物往地上一滚,变成奶猫大的幼虎,心虚地走到苏苏面前,低头脑袋,迟疑地叫:“喵~”
苏苏蹲下,看着它。
“嗷~喵~”虎妖瑟瑟发抖,求不杀。
神干净的气息与它格格不入,这些年它并未长智商,正当它犹豫着想先扔下白子骞自己逃跑的时候,苏苏敛住了身上的气息,摸了摸它的头。
虎妖蹄子一软,几乎瘫软在地。
世上最后的神不、不杀它和它那倒霉的魔神主子了?
苏苏手指点在它眉心,半晌,她松开手,低声道:“谢谢你,虎妖。”
G?G?虎妖瞪大了眼,白子骞看着它,那目光很明显,还不快走。
它夹着尾巴跑了。
白子骞问苏苏,眼神古怪:“你不怕?”
苏苏笑着看他,不答反问:“你心里知道我有问题,会害怕我吗?还敢娶我吗?”
“你不后悔便好。”
几日后白子骞才知道柳冬雁已经斩钉截铁退了婚,还匆忙嫁给了李员外。
他听到外面的传言,有几分好笑:“你让他们以为我被咬伤的?”
苏苏点点头,坦诚地说:“她若走进来,对你不离不弃,便知道都是假象。”
可是柳母和柳冬雁都是凉薄之人,他们想逼迫白子骞,现在被反噬,因为率先退婚被人指指点点,还被笑话有眼无珠。
“你呢,若我真的残了右臂,你会不会离开我?”
苏苏没想到白子骞会这样问,他问得云淡风轻,微垂的眼尾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想法,看着他漆黑的眸:“你自己看。”
她握住他的手,放在自己眉心,闭上眼。
眉心白色神印显现,一副场景浮现在白子骞面前。
千年以前,丛林中的小镇,玄衣少年奄奄一息趴在地上,他左眼被弄瞎,一群孩子对他扔石子。
牵着马的少女走过,抱起他,扶他上马背。
她和他斗嘴,手下却轻轻一点点擦去他右眼的血污。
树妖法身内,她剜下自己的眼睛,为他换了眼。落在他唇上的吻很轻很轻,驱散了一整个世界的黑暗。
苏苏睁开眼:“不会离开你。”
曾经没有,将来也不会。敬你为六界牺牲时的强大,也怜你无人能懂的孤独。
白子骞收回手,强忍住眼中泪意,笑道:“嗯。”
*
他们成亲那日,是人间的十月。
苏苏没用任何法术,悄悄认真和绣娘学了绣盖头。
来的客人很多,她从小酒肆出嫁。一路上洋溢着乡亲们热情善意的道喜声,她从喜帕的缝隙中看见,那人眼中一直带着笑意。
他红衣墨发,干净谦逊。
她放下手,这一刻,不仅是澹台烬等了许久,她也等了漫长的光阴。
他们作为两个平凡的人成婚,他不再是生来骨子里带着邪恶和屠戮的魔,她也不是背负着使命的神女。
来生愿你做个普通人,有喜乐,知悲苦,体验平静幸福的一生。
当年她的一番话,他纵然身死道消,残魂中的执念也记了很多年。
白子骞一直觉得这一日不真实,他挑起新娘盖头,看见苏苏一双含笑的眼,心里总算安稳下来,嘴角上扬。
喜娘在一旁说着恭喜的话,他们饮下合卺酒,喜娘笑得合不拢嘴说:“新娘结发。”
人间常乐镇的礼仪苏苏早已学过,她用银色剪刀剪下自己和澹台烬的一小缕发,用红线绑在一起,念:“结发为夫妻,恩爱两不疑。愿为连理枝,白首不相离。”
两束发被合在一起,放在红色的木盒中。
白子骞看着那个合上的木盒,他从来没有想过,真的能等到这一日。
喜娘退了出去。
烛火跳动下,她眉眼褪去神女的冷清,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动人。
苏苏妆容潋滟,轻轻抚上他隽秀的脸:“能告诉我,我的夫君此刻是谁吗?”
他道:“白子骞。”
苏苏没有反驳他,握住他的手,红线琉璃珠串戴在了他手上。
“皇陵我去过,珠串我找回来了,没有做好的剑穗我早就重新做好,你当年走过的路,我也走了一遍。”
他低着眸,死死掩盖眸中情绪。
那是他这辈子听过最温柔的话――
“魔宫的昙花开了一年又一年,苏苏和阿宓也等了一年又一年,夫君,你什么时候愿意和我回家啊?”
他哑声道:“你什么时候知道的?”
知道他并没有忘记属于澹台烬的记忆。
苏苏捧起他的脸,用柔软的眼神看着他的眼睛:“澹台烬不是会一见钟情的人。”
他是个执念至死的疯子,是世上最疯狂的傻瓜。
澹台烬无从辩驳,喉结滚了滚:“抱歉。”
他曾为六界每一个人留下退路,包括跟了他五百多年的妖虎,他让老虎吞了洗髓印上的上古饕餮真魂,助它洗髓。
留在洗髓印上的饕餮,只是一具贪婪的空壳。
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能回来,他以为她成神,自己魂飞魄散,是对她最好的结局。
谁知失去情丝的自己冷血无情,没有来得及放虎妖离开,饕餮什么都吞,虎妖被卷入同悲道后,懵懂吞了他当年消散在同悲道中的魂。过了一千年,他的魔魂重新凝聚,投身到了人间。
他本来打算这一生在人间平凡地活着,不去寻她,不打听她的任何纤细。直到那一日他看见阿宓,再也迈不动步子。
三分像她的眉眼,便可以让他倾尽此生所有的善,带阿宓回家。
他太想她了。
现在的一切,是他从来不敢想的画面。他甚至假装着自己是白子骞,不敢戳穿此刻的美好。
澹台烬艰涩地问:“我……让你失望了吗?”
苏苏从来不知道,自己有一天可以这样心疼一个人。事隔经年,他不敢回到魔域,偏安一隅,点出身份以后,最怕的依旧是令她失望。
他竟一度以为他活着,都会让她失望。
她摇摇头,轻轻环住他,眼眶里也泛起泪水:“你不知道我多感激,你能重新回到我身边。”
“澹台烬,我有许多想与你坦白的事。阿宓是你的女儿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他低声说,若是起初不懂,后来还有什么不懂的。阿宓像她,更像他,天知道那时候他心中有多欢喜。
“叶将军府的三小姐,喜欢过那个为她绣盖头的少年帝王。梦境中的黎苏苏,喜欢过为她补魂的沧九F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很轻很轻。澹台烬听见神女的声音如三月春风般温柔:“一如现在的我,爱着忘记回家的你。”
烛火倒映出他的剪影,他骤然湿了眼眶。
为了等这一句话,他孤独待在仓冷的鬼哭河,忍受数百年骨肉被吞噬又重新长出的痛。他走过魍地,背后的凄清的月亮。他在同悲道里千年,忍住罡风,慢慢凝聚魂魄。
连道都为他叹息。
爱一个人,何至苦涩到此呢?
他以为此生等的再久,他依旧是当年困在魇魔梦境中,那个吞吃琉璃碎片,始终等不到神女下凡的男孩。
可是不知何时,他的神女回眸,眼中终于有了他的影子。
*
魔界蓝紫色的昙花开满山坡时,一整个魔界的妖魔都知道,他们的魔君要回来了!
那一日儆ぷ重整理了一番自己皮囊,所有大妖魔都站在妖魔界碑界口相迎。
澹台烬曾想过许多如今妖魔界的场面。
可他从没想过,当他踏入妖魔界那日,所有妖魔恭敬喜悦相迎,站在前面的儆ず途灭眼中甚至泛起了泪花。
妖魔界那些新生的、纯稚的面孔,躲在父母的背后悄悄看他――以看君主崇敬的眼神。
他这一生,年少时受尽冷眼和欺凌,做帝王时,见惯了别人恐惧厌恶的眼神,后来成为魔神,一个人走过六界鄙夷的目光。
他以为这辈子,他会永远结束在人间那个下着雪的冬日。
那时候,澹台烬并不知道,岁月和天道是慷慨而温柔的,他当年的牺牲,独自走过的困苦,在这一年,以另一种方式回馈于他。
他的小阿宓,昂起小脑袋,以他是她的父君为傲。
惊灭抱住小阿宓,险些哭出声:“帝姬没事太好了,不然我怎么对魔君大人交代!”
阿宓很愧疚,奶声奶气安慰道:“对不起,惊灭叔叔,阿宓让你担心了。”
苏苏执起澹台烬的手,牵着他走过繁花紧簇的妖魔界。
幽蓝的花朵盛放,萤火虫飞舞,树下长出朵朵蘑菇。
澹台烬黑瞳映出眼前景象,魔脉涌动,山川壮阔。
他曾经没有家,半生飘离,无处可倚。
但澹台烬知道,这一刻,他回家了。
――【END】